Oasis
Oasis

I only am escaped alone to tell thee.

爷爷

妈妈打电话我,说,大年初一那天,你的爷爷走了,那时你在美国旅行,我们不想你不开心,所以当时没跟你说。

我要回家,我说。

别回了,你回了也看不到了,初三就火化了,接着就下了葬。



爷爷病了好多年,家人消解痛苦的方式是常在言语里调侃——“老头子怕是活不长”。

以为做好了准备,直到死亡在这个冬天真切来临,一家人像被突袭。

猝不及防。



半辈子,爷爷操作着一台碾米机。

这台机器能将村民从田地收割的水稻加工成食用精米。

爷爷从不缺斤少两,村子里的人都找爷爷碾米;

隔壁村民走几公里找爷爷碾米。

那台机器霸占半个院子,形状丑如怪兽,铁皮坚硬冰凉,

一开动便吞吐不停,轰隆巨响,震得整个房子左右颠晃;

灰色污气从机器上方的烟囱中滚滚冒出,沉落地上,

风一吹,灰气飘满庭院,

不小心呼一口,鼻涕四流,要哭呛好久。

机器每次开动,我便逃进房间,紧闭门窗,躲避污染如躲避瘟疫。

但爷爷守在机器旁,从早到晚,寸步不离。

他蓝色的涤卡上衣落满了灰,

他遮掩着咳嗽,

一袋米加工完,他匆忙提起下一袋,倒入机器。

他要靠这台机器撑起整个家,

两个儿子的吃喝拉撒,

妻子的油盐酱醋茶。



儿子们慢慢长大,

大儿子不喜读书,他送他去学木工的手艺。

二儿子成绩不错,他凭着对教育的朴素直觉,要他读下去。

学费成了问题,

附近都是穷亲戚,

他心一狠,借起了高利贷。

一年一年,利息翻滚,他皱着眉头,扛起如山的债。

扛到儿子初中,高中,大学毕业。



囿在村庄一辈子,他最大的爱好,是背着手,在村里四处晃荡,

左看看,右瞧瞧,遇到闲谈就凑进去,

论几句是非,接几声话茬,

心里会有几分满足;

麻将桌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人,

他一个劲儿往里钻,

席上的人摸了张好牌,他跟着大笑,

对子凑不齐,他摇头叹气,

对待这生活里的稀薄乐趣,

他热忱满腔,比席上的人还深情。



收成不好的季节,无人碾米,

他骑上他心爱的26寸大轮永久牌自行车,

骑到镇子上,那条店铺众多的主街道上去。

那是他生活里,唯一的远方。

因为无法承受车被人推走的风险,

他不把车停在路边,

只是双手把着车,不进店铺,站在店门前,伸着脖子往里探,

左顾右盼,仔细打量,

探完一家,推着车,蠕蠕移动去下家。

他什么都舍不得买,

最后只在转角的猪肉摊,

割块肉回家。

回了院子,他停车,蹲下,锁车,

挂在龙头上的肉,在空中左右晃,

奶奶从厨房出来,努着嘴,骂骂咧咧,“没本事还四处跑”。

他不反驳,不争执,

只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

羞涩腼腆嘿嘿地笑。



十年前,他开始咳嗽不止,

咯痰,偶尔咯血,

呼吸中布满细湿的啰音。

CT片上,他的肺是张被揉皱的白纸,

“这是因为肺部长期被污浊气体侵扰”,医生说。

人人都想到了那台碾米机。

但没人戳破,也没法子责怪。

怪什么呢?

最终的元凶,又不是机器,只不过是生活。

家里自此静了下来,

只是那卡着痰的咳嗽声,

越来越繁复,越来越浑浊。



疫情三年,我未回家一次,

只偶尔在电话里听母亲提起他近况。

他长期吃药,

他每半年要住一次院,

他住院时间越来越长,

他感染了新冠,

他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脸上贴着氧气罩,

他大小便失禁,言语不清,

他不再有呼吸,在他77岁这年的冬天的早晨。



挂了母亲的电话,家族群响了条消息。

我点进去看,发现他的微信账号还在群里。

他的头像是他的照片,

满脸褶皱,微笑寡淡。

我陡然发现,我的手机里有我的自拍,与朋友的聚餐照,工作照,旅行照,与父母的合影,

没有一张他的照片,

他为什么总被生活忽略。

我将他的头像存在了手机里。

我想永远记得爷爷。

我会永远记得爷爷,

就像记住这个冬天,

无数次平凡、普通、蝼蚁般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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