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純以殖民史料寫成的敘事:失去了從來不曾獲得的黃金

說明:這是一則純以殖民史料寫成的歷史敘事,講述十七世紀荷蘭人在東台灣尋金的經歷。是另一篇文章〈潘朵拉的檔案之四|台灣,以「被殖民」為歷史主題的島嶼〉的附錄,因為篇幅頗長而獨立出來。原文是一篇英文論文,此處擷取其中歷史敘事的部分並翻譯成中文,為便利閱讀,相關引注論證都已省去。


失去了從來不曾獲得的黃金

一六四六年六月的最後一天,兩名荷蘭士兵現身淡水堡壘,帶來了一起噩耗。不過,這並不是這年初夏唯一一則傳來淡水的壞消息。荷蘭人最近發現,儘管蛤蟆難人同意每年上繳貢稅,但他們並沒有信守承諾。不過收取貢稅會遇上種種困難,這對荷蘭人來說本不是什麼新聞,他們在福爾摩莎島上幾乎處處遇到這個問題。與此相比,這兩名士兵帶回來的消息才是真正的警訊。一個半月前,他們兩人在大雞籠土著的陪同下,搭乘土著船前往位於東福爾摩莎的哆囉滿。他們向哆囉滿人提出在當地居住一段時間的要求。表面上的理由是要與土著建立友誼和貿易關係,背後真正的原因卻是要刺探那傳說中的東福爾摩莎金礦山。他們到哆囉滿才不過三天,當地人的長老會議就正式的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哆囉滿頭人甚至拿出一柄權杖,那是數個月前資深商務員凱撒途經當地時對頭人的饋贈,但這次頭人卻將這權杖交還給這兩名士兵,以這樣的方式明確的表示他們堅拒荷蘭人繼續入侵的野心。

這消息傳到淡水的時候,距離荷蘭人從他們在熱蘭遮城的基地展開探金行動,已過了十年光陰。打從一開始,尋金就是一樁極為艱鉅的任務。在那個西班牙人還盤踞北福爾摩莎的時候,要前往傳說中的黃金礦山,荷蘭人得覓得途徑,穿越那縱貫島嶼,將之由北而南切成兩半的巨大山脈,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有能力確保這條路徑的安全。為了要從位於島嶼西南平原的熱蘭遮城前往福爾摩莎東部,荷蘭人得視情況與土著締結盟約或者發動戰爭。荷蘭人從大員出發,行經放索一路向南,直到位於島嶼南端的瑯礄,然後再折而向北。一六三八年二月的第一天,范林哈上尉的部隊終於抵達島嶼東南方的卑南覓,距他們自大員啟程已經過了兩年。在這一路上,荷蘭人與帕札邦人議和,卻向太麻里人發動戰爭,而這兩個聚落都與瑯礄為敵。荷蘭人在卑南覓與當地人締結盟約,在未來的八年裡,他們便以此為基地,以極為迂迴的方式,去探查那位於北方,傳說中的黃金之地哆囉滿。

那八年的路程,其實不過兩百公里而已。


Wikipedia

一六四六年春,淡水

荷蘭東印度公司初級商務員諾培已經病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或許他根本就不該到淡水來的吧。自從去年八月到北福爾摩莎來接掌淡水和雞籠公務,大小病就沒有間斷過。在他之前掌管此地事宜的凱瑟也是初級商務員,竟在發病六日之後便撒手人寰了,而此刻的諾培只能期望自己不會步上他的後塵。在這之前一年,許多荷蘭人都在季節交替之際落病,大員長官卡隆聞知淡水和雞籠那悲慘的情境,立刻派遣兩名醫生帶著必需藥品北上。長官特別關切的是資深商務員斯甸的狀況。斯甸只比諾培晚幾天抵達淡水,專程來監督將在淡水舉行的地方議會,但他竟然一病不起,因此卡隆長官急著要他返回熱蘭遮城就醫。不過長官還來不及採取任何措施,斯甸就在次日亡故了。但要一直到半個月後,長官才會在一紙文書裡面讀到這令人悲傷的消息。而執筆那通書信的諾培自己也同樣臥病在床。

一六四二年夏天哈勞瑟上尉自西班牙人手中成功奪取雞籠時,淡水確實前景看好。陣地指揮官拉莫休斯說,此地硫磺礦的產出應該足以支應駐守本地的需要。指揮官本人對此事十分熱衷,馬上下達了開礦的指令,也很快就開始重建淡水堡壘。說來西班牙人委實相當不智,竟自一六三六年起便將這堡壘棄之不顧,任其頃頹。

話雖如此,但接下來的幾年證明了,淡水對尼德蘭人來說可不是什麼善地。糧食短缺是常態,此外荷蘭人還得與惡劣的氣候對抗。今年情況似乎略有好轉。初春時分,大員議會決議取消禁止漢人前往淡水和雞籠的禁令,歡迎他們來這兩鎮居住,不管是來拓墾農地、打漁或是經商都好。來定居的漢人可以享有免稅的好處,若選擇定居在雞籠,甚至可以三年免繳人頭稅。此外為了增加公司營收,任何由支那來的船隻都獲許自由航往淡水和雞籠,如此一來,北福爾摩莎又可以再度取得各色各樣的支那商品及雜貨,這對解決當地物品短缺問題大有幫助。這決議在四月初公告,到了五月底,已經有十五名漢人在淡水安頓下來,定居雞籠的則有十四人。

但是,身兼熱蘭遮城秘書的資深商務員哈帕於四月底搭乘笛型船《金鵝號》抵達淡水時,諾培還是看不到什麼真正的轉機。這段時間以來,淡水簿記鬆散的問題,已經演變成與大員方面的不快糾紛。雖然稻米不足的問題基本上算是解決了,但諾培還得向大員長官報告今年向土著收取貢稅的結果,此外大員方面要求此地提供大量的煤礦,對此他也不能裝嚨作啞。哈帕的到來又使他的工作變得更加複雜。哈帕來此有幾樁公幹,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尋金事宜。他在雨季抵達淡水,立刻便著手處理長官託付給他的公務,也就是要設法進入那謎樣的哆囉滿,那傳說中的黃金礦山所在之地。

就在天上下著絲絲細雨的這一日,淡水議會開會討論哆囉滿一事。幾名土著被召來議會接受盤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取著西班牙名字狄奧多羅的大雞籠頭人,此外還有一個在此地定居的日本人,也有西班牙名字,叫作哈辛托,據說這兩人熟知前往哆囉滿的路徑。一問之下,事情很快就釐清了。據土著說,前往哆囉滿最好的方式就是取道海路,若是走陸路,那麼荷蘭人得先從北方行過陡峭的懸崖及山路,跋涉通過大片沼澤,才會到達西班牙人稱為聖地牙哥的岬角,在那之後,等他們終於橫越了整片蛤蟆難平原,就會遭遇到恐怖的陡崖和無法穿越的群山,而哆囉滿卻還遠在群山之外。

議會在這些資訊的基礎上作成決議,派遣兩名士兵搭乘大雞籠的土著船從雞籠前往哆囉滿,同行的有那大雞籠頭人狄奧多羅、日本人哈辛托和其他幾名大雞籠土著。命令相當明確,要求這行人不得在蛤蟆難做無謂的逗留。諾培也跟著哈帕一起前往雞籠去為這起重大任務送行。兩名士兵在五月中啟航,此後哈帕返回大員,不久後諾培也再度回到他在淡水的公務上。諾培並沒有對於這起任務表示什麼意見,畢竟他關心的還是他自己的纏身疾病。就在兩名士兵離開雞籠,踏上他們前往哆囉滿的未知旅程當日,諾培寫信給大員長官,再次請求長官另覓人選來接替他的職務。這封信在五天後便到了卡隆長官手上,但長官對此並沒有任何正式的表示。

諾培就這樣等待著那一通許可,希望可以離開這他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的環境。同一時間那兩名士兵正在前往哆囉滿的航程中,心中謹記著哈帕給予他們的指示。這兩名士兵彼此差異甚大。較年長的奧特曼來自尼德蘭北方的留華登,西班牙語和大雞籠語都講得很好,可以毫無困難的跟叫做狄奧多羅的大雞籠頭人溝通,這頭人自小就跟雞籠地區的道明會傳教士相熟,跟其他所有大雞籠和聖地牙哥的土著一樣,都操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正是基於這層方便,儘管奧特曼不擅書寫,淡水議會依然視他為前去駐在哆囉滿的最佳人選。不過,奧特曼本人對這起任務興趣缺缺。這留華登人與公司簽定的契約即將期滿,而他並沒有續約的打算。為此議會特別揀選了另一名叫做西普特的士兵,此人來自但澤,既年輕又對此事滿懷抱負,有意願積極的學習當地語言,如此奧特曼工作期滿離去之後,他便可以獨當一面。西普特能讀擅寫,議會方面滿懷期待,希望他在哆囉滿居住一段時間之後,就能夠捎來關於金礦的消息了。

這就是一六四六年那善變的春天,每個人各懷各的心事。對於初級商務員諾培來說,他對福爾摩莎島終將留下極不愉快的回憶──無止盡的工作,以及纏身不去的病痛。那時候的奧特曼已經可以預見自己將在四、五個月後離職。至於那年輕的西普特,身在大雞籠土著船上時,心中或許不乏憧憬,確實,西普特可能已經從上級那邊聽說荷蘭人為了探索這金礦山,十年來耗費了多少苦心,他若能夠尋得那傳說中的哆囉滿金礦,事業前景勢必十分燦爛。

但在另一方面,誰也不知道船上那些馬賽土著心中轉著什麼念頭。他們是否早已預見此行終告失敗呢?馬賽商人一向往來福爾摩莎島東北海岸,狄奧多羅曾經告訴荷蘭人,早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從遠古時代起,他們馬賽人便與哆囉滿人交易黃金。說不定早在奧特曼和西普特啟程,銜命去向哆囉滿人提議建立雙邊友誼和公平貿易之前,這些馬賽人就已經將荷蘭人真正的意圖洩露給哆囉滿人了也未可知。東福爾摩莎島對荷蘭人來說是片與世隔絕的險惡之地,這一點,再也沒有誰比年輕、聰明又富於冒險精神的醫生衛瑟林更清楚了。自一六三八年起他便駐在島嶼東南方的卑南覓。西普特可能早就已經聽說過發生在衛瑟林身上的慘案──大巴六九和呂家望的土著趁他酒醉之便,殘酷冷血的謀殺了這哥本哈根人。聽過這起故事之後,對於哈帕一再的耳提面命,西普特和奧特曼應該都不會感到奇怪吧。

「小心!」哈帕說,「若你重視自己的榮譽和福祉,切勿酒醉!」


一六三八年二月,卑南覓

名為馬霍的這個男人不只是卑南覓的頭人,也是整個卑南覓平原的統治者,在卑南覓之外,還轄治這地區其他的六、七個聚落。他自己的村落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可以動員約千名體格健壯的男子上戰場。這聚落位在北迴歸線以南,在福爾摩莎島東南部,面對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卑南覓雄霸一方,最大的對手是能號令十六個部落的瑯礄,不過瑯礄遠在島嶼南端,離卑南覓平原十分遙遠。

然而此日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緊繃感,那是一種情勢將有大變的感覺。頭人馬霍聽說,在這之前一天,卑南覓南方的山間部落太麻里遭到突襲,被付之一炬,成了徹徹底底的廢墟。據說進犯者是個奇怪的聯軍,其中竟有他的死敵,也就是名為塔塔的瑯礄首領。據報這部隊在殲滅太麻里之後,就向北直奔卑南覓而來。卑南覓的男人萬分焦慮,整夜嚴陣以待,女人們則早已帶著家當藏身密林去了。

這離奇的部隊現在就在馬霍的村莊外,呈戰鬥隊形與卑南覓的男人們對峙,等待著馬霍回應他們的要求。充當信使的是個漢人,來過卑南覓幾次,叫做陳華,據他說,來的這些白皮膚的人叫做荷蘭人,是由他們荷蘭人什麼至高的統治者遣來島上,要與卑南覓和平相處。馬霍聽陳華說,這些荷蘭人前一年就試圖要到卑南覓來,不過誰也看不出來這消息是否令他感到吃驚。陳華說,因為卑南覓離瑯礄有三十荷里,又遠在山的另一邊,對荷蘭人來說,要取陸路過來,就得耗費極大的力氣綏靖一路上與瑯礄為敵的部落,因此去年春末他們是搭一艘支那戎克船前來,但強風和巨浪迫使他們返回大員,結果一無所成。這一次,他們先乘船前往瑯礄,在瑯礄首領及其大隊人馬的陪同下,竟真的大費周張行軍前來。

這些人把太麻里給毀了。考慮到這一點,馬霍便派了一個代表出去議和。但這人很快就回來向馬霍報告,說外面那支軍隊的首領,自稱范林哈上尉,提出了要與馬霍在部落外面見的要求。考慮良久之後,馬霍決定親自去見這些訪客。他帶了一些檳榔和酒,此外也帶上幾名隨從,其中有一人身材特別高大魁偉。

這是馬霍首度見到荷蘭人,而那自稱范林哈上尉者也確實現身了。他帶著四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此外另有一人吹起一種奇怪的樂器,發出極大的響聲,引起了馬霍的注意。

兩人坐定之後,這范林哈上尉便開始向馬霍解釋,說他們無意侵擾卑南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因卑南覓人的挑釁或反抗而遭難。」范林哈說,「我們向太麻里人發動戰爭,是他們自己給了我們重大理由如此行為,否則這事決計不會發生。」

馬霍靜靜的聽著。誰也看不出來他心中在想什麼,不過他似乎真的有在考慮范林哈的話。荷蘭人說他們是「一群活在對上主敬畏之下的人,而上主禁止他們說謊、欺瞞或行詭詐」,馬霍不是很清楚這些話到底是何意思,不過他還是決定要跟這些人維持良好關係。他摘下自己的頭冠,那上面飾有薄如紙片般的金箔,在荷蘭人眼中差不多就像一頂王冠。馬霍將這頭冠放在范林哈頭上,並且解釋說,他自祖先承繼了這頂頭冠,而那上面的黃金,則是祖先們攻克里漏時自那裡掠奪而來。范林哈也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馬霍頭上。這人竟然對馬霍說:「覆蓋著我們身體最頂部的物件,受到我人最高的尊崇,現在進呈給卑南覓地區之主。與我隨行的軍人及其他子民都基此見證,我們已與卑南覓達致和平並建立了友誼。」

議和倒是很容易,但其實雙方都還是各自維持警戒。夜幕低垂時,那充當翻譯的陳華跟著馬霍進入部落過夜,但依然有五、六百名卑南覓男子呈戰陣守衛著部落入口。那錦心繡口的范林哈當然也信不過這幫他眼中的野蠻人。他下令軍隊遷移到別處紮營過夜,在他們的陣地與卑南覓部落之間,還隔著兩班荷蘭兵和土著盟友組成的防衛陣式。

次日荷蘭人便離開了卑南覓。在這短暫停留期間,他們從馬霍那裡聞知有一條黃金河的存在,在卑南覓北方約三日半腳程之處,卑南覓的宿敵里漏就位在那河畔。雖說是宿敵,當荷蘭人說他們可以提供武力協助前去攻伐,馬霍卻拒絕了這項提議。他說,如果卑南覓人像瑯礄人一樣,與荷蘭人有相當交往的話,卑南覓人對這些新朋友會抱有比較高的安全感。那時馬霍對荷蘭人與瑯礄人關係的底細可能還不是很清楚,但遲早他會知道荷蘭人對瑯礄主人塔塔抱有高度的尊敬。荷蘭人視塔塔為「君王」,還以「省份」來稱呼他的領地。兩年前,當塔塔終於同意前往大員與荷蘭人簽署和平協議時,去接塔塔的戎克船可是大員長官親自派遣去的。在此之前一年,范林哈也曾被派往瑯礄,也是在那段期間,荷蘭人終於理解到,要接近金礦,就不可能避免與卑南覓有所接觸。

范林哈臨去之時向馬霍建議,說要將衛瑟林留在卑南覓,如此一來,馬霍就可以對荷蘭人有多一些認識。當然,衛瑟林也同樣可以藉此對黃金一事獲得更多的了解。對此馬霍欣然同意,並且親自為荷蘭人送行。他牽著范林哈的手,直入野地,走了很遠才真正作別。

他是卑南覓平原之主,為了卑南覓的福祉,他必須信守他對范林哈的承諾,善待衛瑟林。只是,明日之事終究由不得他,也由不得荷蘭人。


一六四二年冬,大員

大員議會在一六四二年十二月中召開,討論是否要對瑯橋礄展開攻伐。大員長官特勞丹紐斯在那日回想一切,大概會視衛瑟林之死為他三年長官任內的重大轉折。在自一六三八年駐紮在卑南覓以來,衛瑟林可謂對公司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在卑南覓建立了穩固的駐所,將荷蘭人的影響力擴及東福爾摩莎的聚落。特勞丹紐斯後來致信公司的阿姆斯特丹部,在信中寫道,衛瑟林死了,「公司已然喪失了一項重大資產,因為他才幹非凡,能夠達成我們的目標。」那之前一年的夏天,荷蘭艦隊迫近雞籠的西班牙人,情勢之緊張,使西班牙長官不得不向馬尼拉方面緊急求援。然而沒過幾日,衛瑟林的死訊傳到大員,一切似乎就此變了樣。遣往雞籠的強大艦隊未能拿下西班牙人的聖救主城堡壘。擊敗他們的不是西班牙人,卻是西班牙人稱為「惡魔岬」那一帶的惡劣海相。

衛瑟林遭謀殺是一樁無法容忍的重罪,嚴重影響到荷蘭人在東福爾摩莎的威信。於是次年一月特勞丹紐斯長官便親自率領三百多人組成的大型遠征隊,分乘五艘船隻前往瑯礄,再轉往福爾摩莎東部海岸,要嚴懲犯下謀殺重罪的大巴六九人,此外也打算再度探查那傳說中的黃金所在地。但遠征隊一開始便遭遇到一連串不幸。公司的戎克船《好運號》及另一艘支那戎克船在接近瑯礄時竟然撞上了潛礁,整個部隊馬上陷於亟需糧食補給的窘境。令荷蘭人震驚的是,瑯礄君主雖然到岸邊去迎接荷蘭部隊,卻拒絕了他們要求的補給。儘管困難重重,這支軍隊還是行軍來到卑南覓,在卑南覓人的協助之下,報復行動十分成功,徹底摧毀了位於卑南覓平原邊緣山區的大巴六九部落。將大巴六九夷為平地之後,特勞丹紐斯繼續北上,但糧食短缺的問題無法獲得解決,再加上難以穿越巨大的山脈抵達傳說中的黃金所在地,最後他不得不放棄原定計畫而返回大員。這迫不得已的決定,後來被巴達維亞總督范狄門指責為「到了羅馬卻沒見到教皇」。與此相比,衛瑟林更顯得英勇過人,他敢於隻身深入山區,盡其所能接近黃金所在地,他一人的貢獻便遠過於特勞丹紐斯的整支遠征軍。

總而言之,衛瑟林死後,一切全都走了樣。直到這年夏天,荷蘭人才好不容易在雞籠大獲全勝,徹底征服了西班牙人,陣地指揮官拉莫休斯隨即宣布,將開放淡水為新貿易點,看來似乎確實是個好的新開始。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大員議會就瑯礄一事展開了冗長的討論,最後做成一致決議,為了公司的利益,要組成一支三百人的軍隊去懲罰瑯礄人。這任務再度落在陣地指揮官拉莫休斯身上,那時他已然自北方返回大員,也為戰鬥做好了準備。部隊在決議做成當日便啟程,甚至還動員了放索的土著。放索位於大員與瑯礄之間,與瑯礄本是宿敵,不過後來荷蘭人展開東進政策,竟也創造出一個泛尼德蘭聯盟,將這聯盟的前緣從放索推展到瑯礄,最後甚至遠抵卑南覓。

展開懲罰性攻伐後,陣地指揮官在放索人的協助之下,獵得約四十個人頭,此外擄獲男女老幼七人。瑯礄轄下最重要的五個聚落被一火焚盡。至於那曾備受荷蘭人敬重的瑯礄統治者,原本荷蘭人預計他會向東逃逸,因此早就通知卑南覓人守下山間關隘,由東部進擊,荷蘭人則從西部夾攻,總之不論死活都要抓到塔塔,但他卻幸運的與他的兄弟一起逃過一劫。

陣地指揮官拉莫休斯凱旋返回大員時,距特勞丹紐斯去職已經不遠了。由於他的一些愚頑舉措,總督范狄門將他召回巴達維亞。雖然受了總督的嚴厲斥責,但特勞丹紐斯大概認為他所做的泰半都是明智恰當的決定。那些年間,與福爾摩莎一海相隔的支那陷於戰亂,整個支那東南沿海都成了危險地區,若是沒有武裝護衛,商人簡直寸步難行。一六四二年特勞丹紐斯綜觀整體情勢,認為只要公司財庫裡有夠多來自日本的白銀來收購支那的瓷器與生絲,支那商人必會克服萬難前來貿易。基於這個原因,非得強化福爾摩莎與日本之間的貿易不可,於是獲取更多日本市場所需的福爾摩莎產品事屬必然。驅逐西班牙人是這計畫的第一步,再加上已綏靖南方與東方的土著,他大有理由拒絕巴達維亞當局指責他的一切,而相信自己留給繼任者的是個光明的前景。

不過,特勞丹紐斯似乎不太清楚,這些年來荷蘭人的活動已然破壞了島上的地緣政治。他好像也沒有想過為何瑯礄君主會突然與荷蘭人翻臉。但細想之下,此事並不難理解。從塔塔的角度來看,卑南覓勢力擴展,大大威脅瑯礄的地位,甚至連瑯礄內部的權力平衡都因此受到傷害。自一六三六年起,塔塔的兄弟卡魯岸對荷蘭人的態度就一直比塔塔友善,他漸漸發展出一股分離勢力,塔塔的威權在他轄下的所有聚落都因此受到挑戰。

然而特勞丹紐斯再也沒有機會思考這些了。當卡魯岸離棄塔塔,現身於熱蘭遮城,希望獲得荷蘭人許可在放索居住時,遠在巴達維亞的特勞丹紐斯業已走到他人生的盡頭。

特勞丹紐斯在巴達維亞過世的那一天,熱蘭遮城上空晴朗宜人。在陣陣北風的強力吹襲下,港口工人正忙著將要運往日本的糖載上快艇《里羅號》。半年之前,抱病的特勞丹紐斯便是搭乘《里羅號》快艇前往巴達維亞。如今這艘快艇的目的地是長崎海外的人工島嶼,出島。只可惜船上空間有限,不論特勞丹紐斯生前多麼看重福爾摩莎與日本之間的交易,此行能夠運往日本的,終究還是不多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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