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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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D3|下雨,哈雨

也是這麽多年後,才回頭看到自己的家鄉方言有其「魅力」,不再視為一種帶著「羞恥感」的語言。
賈樟柯《小武》劇照,劇中方言和我們的很相似

說到今天的「方言」主題,我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全國的學校突然要求老師們上課必須用普通話。很多年長的老師一直用方言上課習慣了,哪裡能一下子改得過來,上課的時候經常說著說著,就在其中掺入一些方言詞。

有次,語文老師上課講:雨下起來了。結果,脫口而出:雨哈起來了。哄堂大笑。在晉中方言中,「下」讀作「哈」。

讓所有人講普通話,就像把我們裝在一個僵硬的殼子裡,非常不自在。在我那個小小的家鄉,如果一個人開口說普通話,那這個人一定來自外面遙遠的城市,大家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你,僅僅語言就把你區別在外了。

但那個時候,到處掛著標語,「說好普通話,做好中國人」「請講普通話,方便你我他」。不說不行,時不時還有監督的人坐在教室後面聽課,估計哪位老師上課說錯了,還會被扣分。

有的老師上完課,趕緊溜出去,抽口煙,在走廊上開始用方言聊天,整個人就放鬆了下來。

即便到今天,我回到家鄉,還是需要在兩種語言之間努力切換,經常卡住,不知道某個詞應該怎麼說。

甚至,某個詞在我們的方言中根本不存在,比如「謝謝」。是的,你也許會覺得奇怪,這麽常見的一個詞大家不說嗎?至少在我的記憶中,身邊的人從來不用這個詞。誰要是說這個詞,那不用說,你肯定來自外面的世界。

某次回家,我和同學打車,下車後對司機師傅說了聲「謝謝」,結果被同學小小「鄙視」了一下,說我已經變得不像家鄉人了。(當然也只是善意的玩笑。)

倒也不是家鄉的人不懂禮貌,在獨特的方言體系中,大家有自己表達情感的方式。比如見面,不是「你好」而是「今天吃啥了」,道別時,不說「再見」而是「走了哈」。

如果你端出「謝謝」兩個字,那大概就是生疏得很。他們需要把「感謝」這種情緒濃縮在具體的行為裡,而不能說出來。

另外一點,要流暢地表達方言,要點之一就是加入大量髒話。那些髒話並不意味一定是攻擊人的,而是起到潤滑語言的作用。去掉這些詞,方言說起來就顯得乾巴巴的。

我回家說方言非常吃力的一點,就是很不會講髒話,因為普通話太「乾淨」了,我已經失去了那種自然而然吐出幾個髒詞的能力,一旦勉強說出來,也覺得「羞愧」。

普通話改造的背後,是讓人多了一層「羞恥感」,覺得原來的家鄉方言那麼「落伍」,那麼「野蠻」。所以,進入城市生活後,我開始無意識「純化」自己的表達,甚至以去掉口音為榮,最好是沒有人能聽出我來自哪裡。

多年後讀到曹乃謙的作品,我才意識到,原來山西方言是可以作為一種文學語言的。他的作品中大量使用方言詞,讓我這種對山西方言比較熟悉的人,看起來很過癮。

有一些動作,也唯有用方言,才能精準表達其意思。比如「瞭見」,「遠遠望去看得見」的意思,這個詞還有一種期待的情緒在其中。再比如「圪蹴」,這個詞就更難懂了,是一種蹲的姿勢,或許是以前的山西人喜歡在街頭以這種姿勢聊天。

還有一些表達時間的詞更有趣,比如「夜來」是「昨天」的意思,「早起」是「早晨」的意思,「后晌」是「下午」的意思,「黑地」是「黑夜」的意思。這些詞都有一種很樸素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其中,一旦換成普通話,就感知不到那一層意味了。

但或許也只有我跳出來,走了這麽遠的路,再回頭,才能看出其中的獨特來。如果身在其中,我反而很難有這些觀察吧。

2024年 4月10日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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