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原味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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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发布在微信公众号“原味主义”上阵亡或不许问世的文章。我的文章通常基于阅读和学习的感想,非时政类型,但生在一个时代总免不了代入时代,因此也不时难逃文网。

秩序、极权与小马,儿童故事和思想史

首发于2021年5月9日,2022年12月连同其他一些文章重发时遭删除

最近开始使用一个讲故事软件,试图用这种方式哄小朋友早睡,目前在听《小马宝莉》(My Little Pony: Friendship is Magic,这个系列的官方配音版,从剧名到角色名的翻译槽点太多)。无奈小鬼仍未开化,对没有图像只听故事不感兴趣,对这些故事怕也还听不太懂,但是我挺喜欢小马系列,便也不管他,径自听了下去。前几天听到《有序世界》时顿时如坐针毡,因为它与我刚刚译完的道森《对国族的审判》(Christopher Dawson, The Judgement of Nations)若合符节。两个多月来脑中都是自由与极权的对照,这时突然来了活色生香的故事来注解这些理念,岂能不大受刺激。

《有序世界》讲的是,混沌之王无序因为又在小马主角团面前讨嫌,被小马们骂了几句,一向厚脸皮的他这回却感到泄气和自卑,觉得小马们都不喜欢他,于是借着千年一遇的六星连珠天象的力量,把自己变成一颗龙蛋,孵化之后成了从外表到内心都无比讲求秩序的“有序”,作为本性的“无序”躲藏在有序精神世界最深的一个小角落中。这个有序一出世就积极帮助小马世界创建秩序,然而他使用的方法是精神控制术,亦即通过改变小马的思想状态来消除造成争端的意见。大家当然都没有异议了,也都听他的话了,因为他们全都没有个性和精神自由了。有序的野心越来越大,力量也越来越强,瞬间就控制了小马世界的中心城坎特洛特。小马主角团和宇宙公主(其实人家的名字是天空,考虑她已经一千几百岁,也可以古雅一点叫苍穹)带着坎特洛特少数未被控制的小马逃上火车,逃往小马谷。途中,宇宙公主出现了精神动摇,她觉得有序可能是对的,既然他能更容易地达成秩序,这难道不是对人民更好吗?所幸,小马中有一位曾经使用过类似的精神控制魔法而最终痛改前非的星光熠熠,她斩钉截铁地说:“他的方法根本不是秩序,那是暴政。秩序只是一个目标,实现它的方法可以是善良的,也可以是邪恶的。……真正团结大家的方法,是和谐和友谊!”宇宙公主闻言,立刻清醒过来,因为星光熠熠已经说出了最本质的话语,这段话中每个关键词都关乎人类命运的本质:秩序与团结,暴政与和谐,目标与手段,善良与邪恶……围绕这段话可以写一大篇论文,而道森《对国族的审判》正是这样一篇论文。

《对国族的审判》译为中文连十万字都不满,写于1941—1942年间,是针对二战如火如荼时期欧洲的现实处境而写的呼吁书一般的论文(被战火灼烧着的思想火花,从形式到结构多有不符现代学术规范之处,进行主题归类则恐令信息系统崩溃,所以此文连同道森所有作品都被丢入杂物筐“文化史”),在批评纳粹德国的基础上要求英国和基督教欧洲自省出路。奇怪的是,如果把文中有关纳粹德国的字眼都去除,竟让人以为是道森针对三十年后或七十年后的一篇预言书。因为我还没有正式交稿,也因为这册小薄书可能会在出版之路上遭遇坎坷,所以我也不忙对它说长道短,只讲书中最强调的问题之一——极权主义的本质、特征及后果,因为正是这些内容沟通了一则儿童故事与一番严肃思想。

道森的时代,自由国家正在奋力对抗的极权主义国家的真实含义是,国家全面控制所有的人类活动,以及既包括精神能量也包括物理能量的所有人类能量,且国家对无论什么目的的指引都出自国家的利益,或毋宁说是占统治地位的党派或派系的利益。若用天主教教宗庇护十二在道森撰文同期的话来说,极权主义专制就是“把自己置于上帝的位置,并把国家或群体抬升为生命的最终目标,视其为道德秩序和司法秩序的至高标准,且禁止遵循自然理性原则和基督教良知原则的任何诉求。”

为了实现对人类的心灵与身体的全面控制,极权主义国家调动了所有涉及大规模示意与宣传的新兴黑魔法资源。它发动战争时不仅用军事手段和经济手段,也用精神武器针对那些反对它的人的心灵与意愿。过去的专制君主能支配的手段有限,20世纪科学与技术的发展则极大提高了社会对个体、国家对社会以及统治者对国家的控制力。新的暴政并不像过去的暴政那般仅仅是用强力使人民服从一位主人的统治,而可以说是使用心理学和行为学的新技术从内在调适个性与控制心灵。通过不断的压抑和刺激、暗示和恐怖威慑,个性便臣服于一种系统化的心理攻击,直到它放弃自由并变成傀儡,随着主人的声音而喊叫、前进、憎恨与死亡,或者回应主人们那些看不到也认不出的刺激。这样的国家终究有能力将社会从自由公民组成的联邦转变为蜂巢或蚁穴。以此反观《有序世界》,难怪我一听到有序把两个意见不统一的建筑师变成共同赞成他的第三方案,就心惊肉跳,难怪星光熠熠会毫不犹豫地将有序的治理手法定义为暴政。

极权主义是一种凭借权力和畏惧的新式大规模独裁统治,通过肯定人们对权力的意愿而将人类天性中最高级的品质(自我牺牲与无限奉献)同最低级的品质(无底线的暴力与恶毒)关联起来。道森认为它是世间所见的对自由最激烈和最系统化的否定,因为它摧毁每种与统治阶级利益相左的社会元素,用大众代替个体成为所有文化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的中心;它摧毁自由,并且为了膜拜大规模权力而牺牲人类生命;它令邪恶失去个性色彩,不掺杂个人感情和嗜好,将人性高扬至一个所有道德观都混淆和变形的领域,令僵化的清教徒般的人依据原则冷酷地作恶。

极权主义体制为何会产生?它产生在大规模权力被科学化组织的时代,为了解决一味追求科学化、机械化和物质化的社会出现的分裂、瓦解、不团结、纷争、效率、利益等难题。“西方文明通过科学和力量达成的进步似乎导向了全面世俗化的状态,在此状态下,宗教和自由同时消失。机器强加到人头上的规训如此严格,以致人性本身处于被机械化和被吸收进物质进程中的危险。若某地将这一点当作无可逃避之历史必然性来接受,则我们就在这里得到一个以严格科学精神规划的社会,但它将是一个静态和无生命的秩序,在保存自身以外别无目的,且终将引致人类意愿的弱化和文化的贫瘠。另一方面,如果一个社会拒绝这种科学决定论,并寻求在一种极权主义国家的框架下保存和发展人的活力,那么就像在纳粹德国,它就被迫要利用社会和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以致过去所有文化都戮力加以规训和控制的暴力与侵略的力量会挣脱出来主宰并毁灭世界。”

19世纪资本主义不受规约的自由下,盈利动机被过度强调,以致社会倾向于变成一个没有灵魂和没有心灵的组织;但是这种社会若一变而为规划型社会的机械化秩序,则权力动机又被过度强调,以致它吞噬了所有其他,不仅摧毁了自由,还摧毁了生命的基本行为准则。这两者都类似地为剥削而存在——强者剥削弱者和少数剥削多数。20世纪上半叶的经验显示,在现代机械化大众文化流行的任何地方,个性的自由都受到经济力量所形成压力的威胁,较高的文化价值观被牺牲给大众文明较低的标准。极权主义似乎是19世纪以来社会沿着机械化、科学主义和物质主义道路越走越黑时出现的一台推土机,它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这条道路拓宽,在已经出现的规划型社会之上加强规划,通过高扬物质的持续成功而证明自身权力的合法性,由是压制或无视社会其他方面的问题,达成表面的团结和辉煌。规划型社会在权力和财富方面固然高度优越,但它有两个巨大弱点:1)它似乎给人身自由只留下一丁点空间或没有空间;2)它轻视精神财富。这两点在极权主义国家表现得最突出。规划型社会不等于极权主义国家,但规划程度越高幅度越大的社会越容易走向极权主义。岂不见,朝鲜已经有了“反动思想文化罪”,且观看南韩影视这种行为即可入罪。

难道现代社会只能在科学决定论和极权主义政党独裁制之间二选一吗?或者消极地等待被19世纪的自由和理性释放出的物质的洪荒之力冲决人类文明的所有堤坝?出路问题是道森的主旨,简而言之就是跳出着眼于优化物质之力和权力的视野。技术产生的问题由技术解决,权力的难题由对权力更完善的限制解决,或者权力的难题由科学解决,这几种思考路径是不够的。归根结底,要捍卫人类的个性,因此要保卫人身自由,保卫精神自由,保卫心灵自由。此处涉及“自由”这个复杂、多样又悠远的概念以及制度的具体规定,暂时不细说了。

继续看《有序世界》吧。当乘着火车逃亡的小马们到达小马谷时,发现有序已经先一步用传送魔法来到这里并控制了这里的小马居民,而当小马主角团试图用“和谐之元”魔法对抗他时,有序却轻易击碎了“和谐之元”的载体宝石,并在同一瞬间控制了小马主角团的精神。世上只剩一匹未被控制的小马——星光熠熠,此时,情势已经从下滑、坠落,跌至绝望之境。但是星光熠熠保持了最后的勇气和希望,她提出公平对决,如果有序能说服她,她就志愿加入这些小马。

有序说,这些小马已经是他的朋友了,因为“这些加入我的小马,她们思维像我,行为也像我”。

星光熠熠却大声反驳说:“朋友不是要大家都一模一样,真正的朋友根本就不需要秩序,她需要的是混乱,你与跟你一样的小马是做不了朋友的,那就像和镜子交朋友一样。所以,被你催眠的小马根本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傀儡!”

有序坚持她们是他的朋友,然后问她们:“你们喜欢我,对不对?”结果小马们只是呆滞地重复:“喜欢我”,“对不对”。有序蓦然惊觉,这样没有生命力的小马根本不是朋友。他也醒悟,无序为了跟小马们交朋友而费劲做过的那些好事坏事捣蛋事,他统统没有经历过。于是他主动认输,让无序从精神世界的深处归来了。眼看就要在暴政中毁灭的世界,终于又在一念之间回归了希望与光明。

看看被催眠的小马们,是不是像道森所说的只会随着主人的声音如何如何,只会回应主人的刺激?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五彩缤纷的小马世界是不是就变成了蜂巢和蚁穴?所幸,有序心中所求的是朋友,这本身是个有人性有温度的目标,因此当他发现控制别人的精神只能事与愿违,当他发现失去个性的小马根本做不了朋友,他可以醒悟和改正。但如果是道森描绘的极权主义体制呢,那种以权力为终极目标,以某种物质利益和集体利益为阶段目标的被科学化组织的机械秩序,人性和个人需要在其中根本没有位置,因此根本不存在掌权者主动醒悟的可能。

《小马》的故事听完后,最基本的感受就是“美好”。而善于思想的人会发现故事中还有许多可供大人玩味的东西,且归根结底就是包含自由主义理念在内的一套西方精神财富的展示(前文已说,莫对“自由”这个复杂概念望文生义)。此时告诉你们,《小马》卡通原片本是“孩之宝”卖玩具的广告文案,大家该做何感想?显然正如道森所说,这些(在道森认为源于基督教的)精神传统或理念在西方文化中烙刻得如此深刻,以致当西方文明已经世俗化了,当作为整体的基督教文明已经解体了,那些东西仍有意识或半有意识地留在西方人心中,以致创作者们可以不假思索地诉之它们。可喜的是,这些精神财富中有一部分还随着它们成为现代文明的标志而全球化了,所以也令我们共情。

给小朋友找故事途中,隐约发现,凡从欧美引进的故事,都强调人格中方方面面的表达和养成。凡中国原创的故事都格外强调知识培养(表达形式的趣味性当然比以前强太多了)且科学知识十分醒目,其深奥度似乎超出了目标年龄段的接受能力和心智成熟度(或许是就上限不就下限吧)。难怪中国的孩子进入学龄都显得渊博非凡、聪明异常,颇令人望而生畏。这些故事已经当然也包含品格培养,但这方面内容显然属于优秀科学人的附带价值。这是否也是全面科学化这一社会目标从娃娃抓起后又衍生至半教育型产业的表现?

又联想到近日网上常见话题之一“鸡娃”的附属话题——鸡或不鸡的娃长大之后的状况,竟然都免不了抑郁、空虚、颓废这类情绪,这是否可以归结为成长之路上知识和才艺学习过度而人格培养孱弱的后遗症?或者说孩子们成长的结果是智性强大、意愿(达成目标的意志力)强大,但心灵孱弱。我在这几日里才算想明白了多年来让人倍感含糊的“素质教育”的含义,“素质”这个词在实际教育过程中显然并不包含与人格、人性有关的含义,应试能力指的是应付考试知识的能力,素质指的是不体现在试卷上的知识的拥有量,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只在“知识”。

很多人都已意识到被迫鸡娃是由社会症结导致的,那么再回顾一下前面所说的触霉头的极权主义或规划型社会,是不是对此症结中的症候与病机能有所区分且认识更透?大家免不了要说,困在社会大潮中身不由己,只能顺着潮水勉力挣扎,个体认识得再透彻也无力补天。其实,个体提高认识不是为了补天,是为了解救自己。鸡娃父母们如果沉思一下,恐怕发现自己焦虑的主因是在尘世中只能抓住物质,只能为了物质奋斗,那些能摆脱焦虑的,多数也是因为物质上已经胜出。焦虑与否,都是困限在物质的陷阱中。但是被困仅仅是由于物质的绝对不自由吗?物质焦虑在中国很容易被夸大,而且最容易在号称中产的那群人当中起作用。这其中难道没有心灵受困于物质沼泽的因素吗?前阵子有人抛出“文科生误国”,又闹得沸沸扬扬。按我说,始作俑者已经颇为客气(也许是浆糊),竟然没有区分走科学道路的社科生和非科学的人文生。社会科学哪能一棒子打死呢,固然也有误国派,但在道森的年代就已清楚看到,若使用得当可是治国好帮手!若再细分一下,帽子直接扣到对一个物质主义社会真正没用的人文生头上,这才能准确体现此类社会的思想特点呢。

尽管如此,尽管社会整体只鼓励技术和应用,尽管大多数时候人们需要学习一种技术以求谋生,但个体仍然可以选择培养心灵。如果父母是珍重个性和心灵的人,是能够挣脱物质成功标准束缚的人,那他们也能把这些传递给孩子,那么即使现实的无情压力依然在侧,向着天空敞开的心灵却能带来更大的生命力。人文教育即使没有任何“用处”也尚被允许存在,这正说明社会尚未彻底闭合,为心灵培养而保守的那道门仍在,若更多人能选择从这道门看出去,社会的性质逐渐转变亦未可知。

202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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