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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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慢慢打捞和搬运一些写过的文章来这里。

《气球》让我想起,我在西藏做性教育的经历

本文写于2022年11月,电影《气球》上映后,发表于“野马青年”公众号。本文含有剧透。

看电影《气球》的时候,我想起不少与西藏相关的往事。

2016年8月到2017年7月,我在西藏的一所乡级小学支教。今年7月,我回去给小朋友们上了一节性教育课。给ta们上这节课,是我这几年里,一直一直想做的事。

为什么呢?为什么性教育如此重要?

因为在电影《气球》里,如果小朋友没有把避孕套误当成气球,妈妈也许就不会意外怀孕;如果村里人不视避孕套为洪水猛兽,小朋友也许就敢问爸妈这到底是不是气球;如果电影里说出“女人来世上不为生孩子”的人能更多一些,故事也许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也因为,在西藏的时候,我曾观察到校长因为“男生半夜偷跑进女生寝室”而罚他们蹲了半天的马步;我听说过其他学校有学生悄悄问支教老师关于性的问题;甚至,我也知道在当地有些不好的事已经发生过......

今年上性教育课之前,校长跟我说,班里有个女孩子已经不来上学了,因为家里想让她嫁人。她叫拉姆,我记得是个子快赶上我、学习很认真、成绩也不错的女孩子。放学的时候,她常常跑到讲台边抢着帮我背书包,陪我走回宿舍。我很想知道,《气球》里的故事是不是也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女人究竟能决定什么?

在《气球》里,卓嘎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其中一个孩子,江洋,已经读到了中学。

卓嘎的主要避孕措施是靠政府发放的安全套,但用完的时候不总能及时补上,而丈夫的欲望又说来就来,为了方便,卓嘎去医院找医生结扎。

结扎手术要再等一个月,女医生给了卓嘎一个安全套以备急用,但和之前很多次一样,这唯一的套套被孩子当作玩具,吹成了气球。

卓嘎意外怀孕,又恰逢家里老人去世,能通天知地的上师说这孩子是老人的转世。

丈夫想留,卓嘎想堕。这个原本和睦的家庭陷入了两难。

作为女性,我当然更容易带入卓嘎的角色。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开放和保守的两极。

一方面,在电影里,即使每个人都劝她留下孩子,即使丈夫为此扇了她一巴掌,卓嘎依然多次坚定地表达“我不想再怀孕”的意愿;但另一方面,她想堕胎的理由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如果再生一个,就要被罚款,而家里拿不出钱,多花钱也会影响其他孩子以后的教育投入。

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里,留不留孩子不由得女性自主选择,而是被无数外力左右着——宗教信仰、婚姻家庭、经济条件、国家政策、下一代的教育。

这让我想起在西藏的日子,我听过一位支教老师说,有些家长会专门来学校找老师说“我的儿子你不能打,女儿随你教育”;校长带我去村里招生的时候,他会说“你看这个村,干活的都是女人,男人每天就喝酒打牌耍坝子”;我好几次目睹学校所有老师一齐劝说某位未婚女老师早点找人嫁了,这样父母才放心......

所以,女人究竟能决定什么呢?如果我们的选择总被其他家庭成员、被传统、被宗教不断地干预,我们到底能为自己决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不仅是《气球》要问的,也不仅是藏族女性独有的困境。

江洋会成为什么样的男性?

江洋是卓嘎的大儿子,在县城读中学。他的身边围绕着三位男性长辈。一位是爷爷,一位是父亲,还有一位是中学里的男老师。

爷爷年迈、保守,与现代文明隔绝。

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安全套是什么,更关心家里今年能不能借来种羊。一家人边吃饭边看电视,电视里讲到“试管婴儿”时,他觉得这是人类在造孽,违反自然规律,根本不是什么科学,勒令两个孩子把电视关掉。

父亲达杰比爷爷稍稍开放一些,但依旧是一个粗犷、简单、强势的人。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相信科学,知道要给羊找好的配种,也知道要使用安全套。

不过,一旦家庭和传统占了上风,科学和知识就被挤到了一边。

电影里,积极负起避孕责任的一直是妻子卓嘎,不管是准备安全套还是主动想做结扎手术,而达杰似乎对此没那么上心;发现儿子们偷玩安全套,被村里人告状儿子们拿安全套但气球换玩具时,达杰也都没有趁机给儿子们讲安全套是什么;老人去世后,上师的一句“亡灵会顺利转世到家里”,让达杰不顾妻子的意愿和家庭实际情况,无比坚定地要留下意外怀孕的孩子。

而学校的男老师,在当地风俗的标准下更是个“坏人”,因为他耽误了卓嘎的妹妹,让她杀过生(电影没有明说,但应该是堕过胎的意思),只能终身为尼。很多次,卓嘎都说希望儿子江洋不要被这个老师教坏、带坏。

所以,以后的江洋会成长为什么样的男性?这恐怕也是《气球》想要留给观众的思考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一排因为“晚上偷跑进女生宿舍”而被校长罚蹲马步的藏族小伙子。他们,又会成长为什么样的男性呢?

让藏人自己讲自己的故事

前文似乎对藏地的宗教、文化有诸多批判,我自己在支教的一年中,也有好多次感知、观察到当地文化中不够合理、不够公平的地方,但作为一个汉人,我总觉得自己的立场不够充分,不论是去夸赞、还是批判。

所以,非常高兴能看到《气球》,看到藏人讲自己的故事。

也正是因为在西藏生活过一年,我深刻知道所有个体遭遇的困境,都不能简单归结为ta们不努力、迷信、落后。

如果不是因为所谓的文明、进步的现代生活被构建成为某种强势的模范标准,藏人为什么要努力融入呢?如果不是因为更有权力的一方力图通过赏罚干预女性的身体选择,卓嘎怎么会如此两难?如果不理解藏传佛教里“杀生”和“转世”的重要性,怎么理解《气球》架构在何种价值观之上呢?

在我去支教前,有一位老师跟我说“支教不是上对下的行善,在你能够带给当地人知识文明提升之外,从事支教其实对支教老师本身,才是更珍贵的学习机会、一个介入并理解原住民世界的机会”。

因此,我也想说,《气球》是一部优秀的电影,希望有更多人去院线支持,但观看的同时要记得警惕自己旁观者身份带来的优越感,不要以高高在上,不要轻易下论断,不要忘记导演的那句“藏人一直就是那样真实地活着,只是你不了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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