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
小毛

正在慢慢打捞和搬运一些写过的文章来这里。

每次去妇科,都是过山车

女性用肉身直面来自庞大医疗系统的查验,我们的肉身即是证据,见证我们的遭遇,也让我们有勇气 ask for better。

本文为“不止身体”专栏文章之一,本文首发于beU Official。

前段时间,我和几个女生朋友在家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看医生的经历,接着就说到了那个人人喊打喊杀的环节——妇科检查。

我,一个快三十岁的女的,在还没成年时就早早听说过无数关于妇科检查的风言风语,以至于如下谣言在好多年的时间里奠定了我关于妇科检查臭名昭著的印象:

  “去妇科?要么怀了要么是怀了不想要”
  “那种地方不干净!谁好好的去看妇科”
  “妇科门口排队的,仔细看都不太检点”
  ......

以至于在十八岁之后的好几年里,我虽然知道“成年女性应该每年都做妇科检”但依然选择性无视这一常识;以至于我终于第一次挂了妇科的号时,是因为我的外阴有了明显的异味并且已经好几天了;以至于那时尚未完全摆脱荡妇羞辱的我感到一种“报应来了”的折磨,自我PUA地相信前面那些谣言变成了self-fulfilling的预言,而躺在妇科诊室里的我自己就是无可抵赖的活体证据......(至于我的外阴为什么会臭,我们下一段再说)

《迫近》截图

我的朋友,一个已经三十岁的女的,因为是女通讯录而在过去十年里无数次被医生拒绝进行内生殖器检查,理由是她还是个“处女”。我的另一个朋友,一个较为年轻女通讯录,在某次去医院要求做妇科检查时遭遇了同样的拒绝。但年轻人就是比较胆大,我的朋友扯着嗓子对就诊处负责收钱的工作人员喊“指交,我有指交,我要做检查!”。

对方平静地重复“收了钱也不得给你做”,我的朋友提高嗓门喊“指交”,对方面不改色道“不得做”。接下来的十多分钟,“指交”和“不得”这两个词就这样在整个候诊大厅里来回游荡。终于,年轻人的热情胜利了,朋友拿着对方勉强开的检查单来到诊室,裤子还没脱完,医生说“你也没结婚,没得必要查”......于是,“指交”“没得必要”穿透诊室的门,再次回荡在大厅里。

那天,我的这位朋友最终还是未能如愿。但我想,虽然她的阴道没能获得指交之外的医学造访,但她成功让一层楼的人都知道了指交这两个字,也算是功德无量。

就是这样,每次去妇科,都像过山车:在无数的荒唐细节里体验尊严和自我的上上下下,直到你从内到外,都想尖叫

说回我的第一次妇科检查。

其实,在闻到外阴有异味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很慌了,但同时我也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抱着侥幸心理又捱了一天,异味不退,我终于搜索了三甲医院的公众号给自己挂了号。

就诊过程很迅速,因为医生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我的阴道里滞留了一根忘记取出的卫生棉条,which我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直到听到医生让我穿裤子,提醒以后小心别再忘记换棉条的声音,我内心的过山车才终于进入了滑行的尾声。刚刚头脑风暴着怎么交代月经史和性生活史的尴尬和紧张,伴随着暂未平复的心跳,让我甚至来不及细想卫生棉条在阴道里发酵的危险性,就开始了另一种几乎是下意识的自我PUA:作为一个成年了好久的女性,作为一个在性生活中游刃有余的非处女,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为什么我刚刚那么慌张?我做错了什么?除了忘记取出卫生棉条,为什么我总感觉我还做错了些别的什么?

现在我知道,那时我缺乏的是朋友喊出“指交”二字时unapologetic的毫无顾忌,那些陈年的关于妇科检查的谣言在当年的某些瞬间侵噬了我的自我认同

写下这段的时候,我的内心依然隐藏着另一重自我审视:我敢于分享这些细节,是否也是因为我在隐约认同着,忘记取卫生棉条而感染阴道炎比其他的一些原因更容易启齿?是否此时此刻我依然残留着对性的羞耻和偏见?

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我第一次妇科检查的病例

这是我在那次检查后拍摄的就诊单,再次回看它记录的内容和方式,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羞耻和偏见从何而来。你看,除了记录下造成我病症的原因“内置卫生棉条”,它上面还写着“外阴已婚式”,写着“宫颈轻糜”,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同意记录这些信息,以及它们是有必要落实到纸面的吗?即使记录是不可避免的,那这些用词呢?它们是科学和赋权的吗?恰恰相反,它们非常粗暴、落后。

如果一份本该体现医学的严谨、客观及关怀的就诊单却如此轻易地评价患者且并不自知,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此之前有太多的环节已经失灵:医学教材的完善、性与性别教育的普及、医患沟通的培训、对性耻感文化的反思......正是这些失灵,让很多女性和我一样惯性地以为是自己错了。

当时,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也没有回头找医生理论或进行任何相关建议或投诉。我只是发了一条吐槽的朋友圈,也在后来和朋友闲聊时把这些当作笑话讲给大家听。但今天我想要用一种更正式的方式再一次说清楚:

我不需要任何人评价我的外阴的“样式”,不打算理解“已婚式、未婚式”这样的用词,更不会接受“宫颈糜烂”这样的“病”及其过度治疗的正当性。这背后暗含的异性恋中心主义、处女情节和对科学伦理的歪曲让我厌恶。

《天黑请回家》截图

很可惜,类似的粗暴和落后在后来我进出妇科诊室的时候依然像背景板一样无处不在。比如,脱下裤子后医生却依然半敞开着门;比如,每次使用窥镜时都会感到疼痛;比如,听到过不止一位医生对其她就诊者说过类似“生了孩子就好了”或者“生了孩子就是会这样”的话;比如,因为月经迟迟不来去看医生,追问原因被无视却被多次提醒会“影响怀孕”,明里暗里示意我我的生育价值打了折扣“值得重视”。

如果能用一句话总结我的妇科检查体验,那我要改写《洛丽塔》里的这段:妇科检查,我的生命之殇,怨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被掏空

对妇科体检的恐惧、羞耻、犹豫,很多女性都以不同的方式讲述过。从豆瓣的“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小组到各种科普平台,从新闻报道到自媒体故事。这说明,对现有的妇科检查的不满和不适从来都不是虚假的,而是亟需更多关注以及更重要的,亟需实质性改变的。

“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豆瓣小组的截图

我想最先对自己,对女性们说,生活有风险,因此生病是人类的自然状态之一,一种被允许的自然权利。如果我们接受一个人的鼻子可能流血皮肤可能过敏口腔可能长溃疡,那我们也要至少同等程度地接受自己的生殖器也可能出现病症。不要相信那些以禁欲和自我伤害为代价的“纯洁”警告,也不要用类似的审视捶打其她人,人使用自己的身体没有错,身体一直在和我们共担风险。

如果可以,学习更多的知识。这并不是说要变成妇科专家,但我们至少应该知晓一些基本常识,知晓是自我照顾的前提,也蕴含着改变的可能性:知晓并非认同,因为不认同一定会存在——那些促涨我们的自我怀疑的偏见,一句也不要认同。如果想做更多,我们还可以追问、质疑、交换感受、提出要求。

此外,我想对一整个男性本位的医学发展史说,我们值得更好的妇科体验。我知道至今医学研究中的标准人体模型常常还是男性,我知道还是有很多女性吃不到合适的止痛药因为研发过程中她们并未被充分考虑,我知道许多医学教材上依然印着着宫颈糜烂和处女膜这样老旧的词汇......

2019年,一幅女性身体的肌肉系统图曾被病毒式传播,原因仅仅是太多人从未看到过女性身体为本位的肌肉模型,而这幅图的视觉刺激足够强烈

但是,是时候改变了。是时候听到“指交”了,是时候不以保障异性恋婚姻的顺利繁衍为妇科检查的基础逻辑,是时候把女性患者当作有感受、有判断力的独立个体,是时候认清女性的身体有其独特性并真正为此做出改变了。

作为女性患者,我们在意检查时的光线、温度;我们希望自己问出的问题不被敷衍,不希望听到事实之外的有关我们自身人品和德行的论断;我们需要更多的妇科知识科普和帮助我们更安全地探索身体的开放资源,也要求临床操作之余的基于人性的尊重和关怀;我们会做有知识和有态度的自尊就诊者,你检查症状和下诊断的同时,我们也同样观察你的用词、态度及其背后隐藏的行医伦理。我们用肉身直面来自庞大医疗系统的查验,我们的肉身即是证据,见证我们的遭遇,也让我们有勇气 ask for better

编辑:okay

作者:小毛

排版:Yden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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