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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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y Tsai | 蔡凱西 台北人 / 不專業旅人 / 流浪中的學術人 / 研究旅行史與旅行文化的不良歷史學徒/《後綴》假掰文青誌編輯群 在出門旅行、閱讀,與作古的旅記文本中持續穿越 佛系粉專:https://www.facebook.com/travelhistorystory 合作邀約:misiaa2001@gmail.com

就是要用別人的血來暖自己:我讀《血色大地:夾在希特勒與史達林之間的東歐》

(编辑过)
極權不只是矯情而已
書影取自網路

1950年代以迄今,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所闡釋,德蘇極權以進步和愉悅為名,遂行屠殺、清洗,除去「多餘之人」的理論,影響無數的研究,也形構了公眾對二戰期間的猶太大屠殺與種族滅絕的認識,在各式各樣圖文、影像,持續流衍。

像是營救二戰歐洲猶太人為主題的電影,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有史蒂芬史匹柏執導的《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近十年,則有唐澤壽明主演的《杉原千畝》;至於呈現納粹集中營與猶太大屠殺的圖文或影視情節,更是族繁不及備載。


漢娜鄂蘭(photo credit:https://www.nytid.no/24635-2/)

圍繞著鄂蘭的理論與觀點,在公眾記憶裡所呈現的猶太大屠殺與集中營樣貌,雖是史實但遠非史實的全部,說穿了就是簡單粗暴。而史奈德以其在東歐各地生活、挖掘史料,與鐵道旅行的經驗為基礎,構築了跨越國別與民族的視角,通過本書的寫作,對過往鄂蘭研究的侷限與影響下,所形構的歷史誤解進行修正。

史奈德以自身創發的「血色大地」一詞,來指涉1933年至1945年間的波蘭、俄羅斯西部、烏克蘭、白俄羅斯、波海三國,這段具有特定時間斷限與區域的「東歐」。德蘇兩大極權對在此地的互動,使其反覆遭受侵略、支配,更在十多年間,接連遭受計畫性的饑饉與屠殺。

兩強既相互敵對,也相互促成彼此的壯大。歐戰期間,德國暗助列寧回到聖彼得堡,發動共產革命;戰後,希特勒的上位,乃是史達林試圖利用德共擴張影響力,弄巧成拙的結果。而雙方也相互仿效反猶與種族清洗的策略,並據以裁剪成更有利於自身統治的方案。納粹的反猶,與有計畫地對猶太人施以驅逐乃至屠殺,係啟發自俄國革命內戰萌生的反猶主義,與史達林壓制烏克蘭抗俄勢力所策動的人為飢荒與清洗。

從1933年史達林刻意引發「蘇聯大飢荒」為始,經歷雙方瓜分波蘭,相約互不侵犯,直至東線開戰的尾聲,德軍戰敗,撤離波蘭與白俄羅斯佔領區,七十多萬人遭到報復性射殺的慘劇為終。德蘇對血色大地遂行的殺戮,始作俑者實為蘇聯,次為德蘇聯手,而兩強開戰之後的政治謀殺,則幾乎是納粹所為。 

史奈德通過跨國互動的視角,直指出殺戮悲劇發生的根源。


Photo by Frederick Wallace on Unsplash

德蘇為奪取佔領區的掌控權,將之編入蘇維埃或納粹體制的過程中,往往以猶太陰謀論,或外部勢力介入,當作是遂行清洗與屠殺的藉口。數十萬的波蘭知識階級,在德蘇的瓜分統治下,慘遭毀滅性的摧折;德軍侵蘇之際,大批蘇聯戰俘、城市居民以及猶太裔人士,在遭到納粹槍斃或毒殺。

當時擁有全歐最多猶太裔人口的白俄羅斯,是德蘇軍事對壘的主戰場,共產革命使此地猶太裔的傳統宗教與社群,遭到蘇維埃化清洗殆盡;當德軍入侵,若東進順利,遭難的猶太裔就會迅速增加,反之戰局停滯不前,則會在軍需勞動利用價值下暫時倖存,但也只是一時的。

在外國勢力的進駐與撤離之間疲於奔命,散居在血色大地上的波蘭裔、猶太裔、德裔,或受到大俄羅斯主義支配的蘇聯加盟共和國人民,往往不得不在輪番被蘇維埃化或納粹化的災難中,做出有利生存(但不保證能活著)的選擇,或面臨不同的危機與轉機。像是早已融入蘇維埃社會的白俄羅斯猶太裔,選擇效忠蘇聯,激烈抵抗納粹;立陶宛的非猶太族裔,在1941年蘇聯撤離之後,或許將德國視為解放者,但是對猶太裔而言,納粹的統治則反而帶來殺機。

經歷德蘇先後佔領的經驗,在血色大地遭難的族群,從來不只有猶太人,而政權的侵略與撤退間,也使民眾的國族認同複雜多元。從恆定的國族史觀跳脫,把握國家與民族流動與變化的特點,史奈德讓猶太人之外的受難者,重新被世人看見。


Photo by Alexey Soucho on Unsplash

位於現今波蘭境內,保存納粹罪行的奧斯威辛集中營遺址,由於近年流行的「黑暗旅遊」(Dark Tourism)推波下,成為熱門的觀光景點。不過,確實曾執行過恐怖屠殺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只是血色大地上,諸多殺戮現場的其一,且世人對集中營的認識亦流於片面。

集中營並非自始源於納粹計畫屠殺猶太人的政策體現,或是專門為殺人而設立,而是德蘇極權用以加害本國公民,施以強迫勞工或思想改造的場所,例如蘇聯惡名昭彰的「古拉格」,營內的受難著在承受挨餓、高強度勞動的折磨下,有可能會死,也可能有存活的機會。

至於納粹採用德國精神病機構曾推廣的「安樂死計畫」為藍本,專門以槍斃、毒氣室,來計劃性殺害猶太人的「死亡工廠」(滅絕營),則是有去絕無生還機會的處刑場所。猶太人一旦進入與奧斯威辛同樣位於波蘭佔領區的五座滅絕營,活著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史奈德闡明了集中營最初在德蘇極權體制裡的性質與角色,釐清了奧斯威辛與滅絕營,過往在納粹暴行中,未能被明言的區別與運作原則。奧斯威辛隨著戰局的轉變,性質從原本與蘇聯「古拉格」相類,自1942年開始,成為一座設有死亡工廠的複合式集中營,此間受到強迫勞動,及至不堪工作而遭難者,雖有猶太裔,但非猶太裔的波蘭勞工、蘇聯戰俘與吉普賽人才是遭難的主體。

數萬的受害者,在英美盟軍解放奧斯威辛之後得以倖存,其受虐的慘況與營內的處決刑場,紀錄於英美人士的影像中,廣泛在全球擴散。反觀戰後位於蘇聯支配地域的五座滅絕營,在史達林基於建構二戰神話敘事的考量下,滅絕營的存在與在其間被滅口的猶太人,則被選擇性的不被提起,甚至成為蘇聯的國家秘密。

英美盟軍對戰後蘇區控制下,曾經實存的納粹滅絕營,幾無見識,而奧斯威辛則通過英美世界的影像放送公眾視野,不斷被再現、形構為集中營等同滅絕營的印象,使大眾對納粹屠殺的暴行長期錯誤理解,更成為文學與影視作品中所描繪的極惡之地,沒有之一。


納粹在處理猶太人的問題上,曾存在所謂的「最終解決方案」,何謂「最終」,怎樣「解決」,隨著歐洲戰局的轉折,從樂觀的設想將猶太人強迫流放(甚至強制絕育)且勞動致死,終至將屠殺計畫搬上檯面。史奈德在文中亦細緻的剖析「最終解決方案」如何確立為猶太大屠殺的過程。

在西線迫降英國未果,東線開戰意圖摧毀蘇聯受挫的現實,使納粹原本欲將猶太人強迫移居至馬達加斯加、俄羅斯等廣大地區的計畫難以執行,猶太政策遂轉向以屠殺作為解決方案。在納粹的宣傳下,將德國輸掉一戰,與美英蘇在二戰的結盟,甩鍋為猶太人從中操弄,煽動德國人與佔領區非猶太人口的反猶情緒,終至將計畫性的大屠殺提升為戰爭目標。

photo via wikipedia

2001年以德蘇東線戰事為背景,演映蘇軍在史達林格勒之役逆轉頹勢的電影《大敵當前》(Enemy at the Gates),帥氣的裘德洛(Jude Law)與約瑟夫范恩斯(Joseph Alberic Twisleton-Wykeham-Fiennes)分飾蘇聯狙擊手英雄與軍官,瑞秋懷茲(Rachel Hannah Weisz)則擔綱演出前線護士,或許觀眾曾對劇中蘇聯在戰時反敗為勝的正面與正義形象,留下深刻的印象。

美英等同盟國陣營的緘默,史達林得以在戰後,營造紅軍逆轉戰局的正面角色,並據此將蘇聯的「二戰勝利神話」,形塑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散居於血色大地上,死於納粹滅絕營中,無法為自己發聲的猶太人,與投身紅軍對抗納粹的猶太裔蘇聯人,因為有著超越國界的受難經驗,難以被納入史達林想以俄羅斯民族為中心所建構的勝利神話,故曾經協助蘇聯抵抗法西斯的猶太族群,在蘇聯版本的戰爭敘事裡被刻意忽略,且化約為蘇聯人民苦難的一部分。


歷史從來不管你的國家獨不獨特,也不管你的感受舒不舒服。歷史只會展示出人類可能會做出哪事情,讓我們思考那些事情會在甚麼情況下發生。

本書引領讀者重新認識,這塊曾經反覆被德蘇強權生殺予奪的血色大地,唯有拿下單一民族與國別史觀的眼鏡,在血色大地上失去生命人們,才有可能呈現其全貌也不再失語,重新被世人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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