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正统和合法性—论朝廷的领土观念的真正由来（上）

#汉之声

一位朋友最近写了一个思想史论文，讨论华夷之辨和满清的合法性危机，我受启发写下此文，权当一份读书笔记。

本文的目的，是讨论明朝到满清以来对“正统“问题的讨论，以及本朝民间知识分子对“正统”问题的讨论种种现象的由来，并得出了三个结论：

1，满清认为儒家的至高无上的美德是忠君，所谓“正统”与合法性都来自于对前代的继承。不承认任何形式的人民主权，也实际上不同于“君权神授”的“合法正统”的欧洲君主主义者的观念，也和前代儒家大不相同。

2，这导致了一个后果，就是满清与本朝眼里的领土合法性来源于且只来源于前代统治者的“禅让”和“授权”。

3，本朝对新清史的恐惧，对清史的重视，对“自古以来”的渴求，乃至民间对历史讨论中对“正统”的狂热，本质上都是这一个原因。

一，

满清官方的“儒家”意识形态是忠君高于一切，而明末儒家的意识形态是华夷之辨高于忠君。这点可以从吕留良和雍正的《大义觉迷录》看出来。雍正除了解构汉人存在的言论（诸如说文王西戎孔子东夷，满洲好比籍贯之类的），就是反复强调忠君。

换句话说，满清版“儒家”的信条其实可以简化为一句话“忠君是至高的美德，也是唯一的美德。”

而在满清以前，儒家是有无数高于忠君的美德的。姑且不说“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之类，秦晖早就看出儒家更看重的是小共同体的家庭/家族而非是“国家”，儒家有无数赞同人离开甚至背叛君主的例子。只说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里，民和社稷指什么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君为轻”。儒家有无数理由否定一个君主的合法性。但在雍正/满清那里，一切伦理道德本质都是忠君，忠君高于一切，无论这个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建立的是什么样的政府。

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满清眼里主权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就是上一代政府的“传递”。因为既然忠君是至高无上的美德，任何以下犯上都是没有合法性的。人民应该无条件效忠于统治自己的君主，无论其民族身份/道德/能力。

二，

满清建立的一套“正统观念”其实并非是“中世纪”（其实严格来说文艺复兴乃至启蒙都在沿用）的欧洲那种对所谓“正统君主”效忠概念，因为满清的“正统”其实更准确来说是一种绝对的对自己主人的效忠，因为我无法看到满清怎么论证“君权神授”的，甚至满清的天命论也非常浅薄—我武力征服了全国，我就是天命所归，我就应该得到人民的无条件效忠。

满清的官方意识形态是“为崇祯报仇论”，取天下自“流寇”，明朝给予了满清合法性，换句话说就是天下只能从一个主人转移到另一个主人手里，如同一个奴隶，只有主人有处分权，而无论谁拥有它，都应该得到奴隶的无条件效忠。这种与其说是“天命论”，不如说成是“人授论”。这既无“人民”授权（比如刘邦称帝自称是诸侯推戴），当然实际上也没有“神/上帝/天”的位置。

三，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假如我们认可满清的这套正统论与合法性观念，我们可以推出这么一套领土观。

大前提：领土的合法性与其上的人民无关，仅仅来自于上一代统治者的合法传递。只有统治者（君主/主人）有主权。

小前提：正统来自于上一代的“传递”，而不是武力夺取。各个君主互相武力征服是没有合法性的。正如满清隐瞒了他们和明朝交战的事实，宣称明亡于“流寇”，中国的主人不存在了，通过“为崇祯报仇”满清作为君主从明朝手中“接管”了合法性。”

那么结论是什么？举几个例子一目了然。

1，东北为何在朝廷眼里是满清的嫁妆？因为只有君主“有权”处分领土，明朝只是“中原”的合法主人，即使勉强承认民国有权继承“明朝”，民国也不能继承东北，无论东北有多少汉人。只有满清把东北合法“赠予”了袁世凯，作为袁世凯的继承者，新中国才能作为继承者有权统治东北。

假如在一个平行世界，孙文的革命党从南京直扑沈阳消灭了满清，其他历史不变，那么汉人和新中国有没有权力统治东北呢？没有。因为按照这套“正统”观念，孙文和民国首先是背叛满清的叛贼（流寇也），其次就算是“正统”，也只是明朝的“正统”，对东北也是“侵略”，是算不得数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按朝廷历史观，东北是“嫁妆”的原因。

2，为什么台湾被满清割让给了日本，仍然不“合法”呢？

因为按朝廷史观，领土只有君主通过“正统”方式，如封建效忠/继承等方式处分才有效。日本要求满清“割让”台湾当殖民地，是纯粹武力强夺，不符合君主们的规矩，所以是不合法的。“割让”香港和澳门也是不合法的，俄罗斯占领外东北也叫不平等条约，原因就是这个。

3，为什么满清通过武力占据的蒙古合法，汉人若是武力占据内蒙古就不合法呢？

参看1。因为按本朝史观，只有君主有权处分领土。所以只要满清形式上得到了蒙古贵族们的“效忠”（不管这效忠是不是武力胁迫得到的）。蒙古人民就有义务世世代代效忠于满清皇帝不得离开，否则就是叛贼。而民国或者本朝自己无论如何使用武力，都是非法侵略。更何况民国是“无君无父”的“叛贼”，只有“继承”满清的统治，才是合法。

4，我写到这里，突然琢磨出了一个道理。

“我朝得天下得自流寇，而非大清”。

下一篇我将会谈谈朝廷为何对新清史过敏，以及民间的“正统”观念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