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1 空閒（上）

前陣子到圖書館借書，想重拾閱讀的習慣。發現自己解讀句子和思考的速度比以前慢，且容易因其他事情而分心（不論是不是受迫的）。我對這種轉變多少感到失望和沮喪，但同時又慶幸自己還能發現這個情況。也因此我開始思考造成這個問題的原因，或許可以說是不無收穫。

我所想到的第一個原因當然就是缺乏訓練。如同任何頂尖的運動員，要維持身體的狀態良好，就必須持之以恆地不斷訓練。不管表現再好，天賦再高，只要鬆懈下來，狀態就會下滑，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同理，我認為腦部的運作也是如此。不論閱讀或是思考，大腦的狀態也需要長期的訓練來維持。而缺乏閱讀本身，正是造成閱讀能力下滑的主因。

另一件事是工作。過往還是學生，可以每天沉浸在閱讀中；最大的差異是沒有一直打斷自己的事情，也就是沒有那種必須優先處理而不得不先放下腦中思考的事情。這種雜事在出社會、開始工作後紛至沓來，幾乎沒有間斷。繳稅、繳電話費、水費電費、車子沒油，要洗碗、要倒垃圾，要整理環境。工作上的事情完成，也許還有臨時狀況要處理，甚至要加班。這些沒完沒了的小事也許並不困難，但是長期累積下來，是對大腦思考一次又一次地中斷。想像自己是跑步選手，卻在每次訓練時都被迫叫停，沒有一次可以完整跑到終點。我認為這會是對思考能力的一大傷害，那就是被切裂零碎的時間，和被迫發生的中斷。讀過一些學者或研究者的傳記，他們成功除了天賦和努力，經常還有一個關鍵的要素，那就是無時無刻埋頭在自己要解決的難題中。他們隨時在想這些問題，隨時在思考，就算不是在看書、不在書桌前，他們的大腦也專注在問題上。因此他們可能常常是人們眼中的「生活白癡」，因為他們會忘了關瓦斯、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忘了約定好的某件事或會面的時間，因為他們聚精會神地專注在思考，忽略其他繁瑣的日常。也因此，他們可能在洗澡時想出答案，在開車時想出答案，甚至可能在睡夢中想出答案。這種「靈光乍現」的時刻不是因為幸運或者上天特別眷顧他們，而只是他們投注無數的心力和時間尋索查找，最後一切必備的條件和知識組合起來達成的結果罷了。如同我們不會說牛頓發現地心引力是因為他幸運地被蘋果砸到頭，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促使他思考的相關條件而已。偉大的發現或成就，背後肇因於一個人可以花費多少心力與時間在這件事上，最後才有看似神奇的水到渠成的一刻。

時間是一個尤其重要的因素，又尤其是可以空閒地、自由地思考，放任大腦自在地運轉的時間。一個現代社會的普通人，上班時間八小時，還有通勤時間，然後睡覺時間八小時（也許人可以睡得更少，但我覺得睡得越飽對腦袋越好），再除去採買、吃飯、洗澡等雜事，最後剩下來可以自由運用自己的心智的時間有多少？勢必不多。而且我們還要考慮下班以後的體力等問題。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個早上起床、精神飽滿的心靈，和一個工作整天後回到家中的疲憊枯竭的心靈，何者的運作會更有效率？儘管我們可以說，只要有心去做，一定還是能思考、能閱讀；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確實面臨需要格外耗費心神才能處理的難題，且幾乎每個人都無法避免（除非不必工作，生活也沒有任何的經濟壓力）。

承上所述，我們可以想像，要求一個身處現代的普通人要無時無刻地做深入的思考和辯證不免有點困擾。除了我自己的困擾，我認為這一點也會造就我們社會的一大問題，那就是在現有的體制下，我們必須付出大量的勞力和時間，以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然而，民主社會又相對要求公民具有一定的素養和思辨能力（在獨裁社會中人民不用考慮這個問題，甚至不要有多餘的思考是更好的選擇）。民主社會容許不同的聲音，或者甚至應該說鼓勵不同的聲音。想像一群人遇到一個要共同解決的問題，獨裁模式是只允許一個人發號施令、其他人只能聽命行事；民主模式則是每個人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討論後選擇大多數人同意的方案執行。我們可以大致地推想，獨裁在某些時候會顯得迅速、果決、有效率，因為只有一個聲音、也只會有一種集體動作，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相對地，民主模式要耗費很多時間，因為每個人都可以表達不同的想法，表達之後還有討論、溝通、比較各個解決方案的優劣等，最後還得表決無異議才能施行，顯然比不上獨裁模式的快速直接。但是，上述的情形是奠基於問題順利解決的條件。如果今天獨裁模式容許的唯一聲音提出並不合理的方案，且一意孤行，那必然會直接導致重大的失敗，因為沒有任何人被允許發聲，也就不可能有其他人出來發聲、反對不合理之處。相對地，在民主模式同樣也可能有人提出不合理的方案，但是其他人可以提出異議並反對，降低錯誤決策的機率。也可以簡化地說，十個人的團體，獨裁制會用一顆頭腦，民主制可以用十顆頭腦。也因此，民主和獨裁同樣可能做出錯誤決策，但是在允許批判和反省的情況下，民主制更容易降低發生錯誤的機率。

當然，上述只是簡化後的比喻，但是我認為民主制的基本優點大致如此。不過還有一個問題，上述情形在現實中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在民主制度內部的多元聲音，都必須具備充分的公民素養和理性討論的能力（至少必須有一定數量）。不幸的是目前的社會體制並沒有足夠好的條件達到這個前提，就我的觀察，我認為現代社會的生活模式對上述的理想前提有所戕害；甚至隨著資訊科技的發達，整體的狀況可能會更比以前退步。大致來說，缺乏的必備條件包含「空閒」以及「空間」，而目前兩者都在持續縮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