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不滿意

契訶夫很不滿意，或者說我很不滿意。無論是他，還是我，其實都本不該有任何不滿意。

能夠被拿來當作範本的作品有很多，可真心喜歡契訶夫的人，應該不會只停留在那幾篇滑稽嘲諷的小品之中。

契訶夫的世界建構在那些小說和劇本之中，也建構在他人的記憶中，當那些有記憶的人逝去，就像世界最後一抹光，從城市的屋頂滑落，一切重新恢復到黎明前的平靜。這個時候，出現在夜空中的鳥，就是作家自己的文字。而我們這些喜歡他的讀者，則是午夜不眠的訪客，孤獨卻又歡快，寂寞但也溫暖。即使沒有什麽可以相伴，或者飢腸轆轆，兩手空空，卻依然能在寒風呼嘯的夜晚，聆聽那徘徊在時間之中的吟唱。文字是作者在延續的生命，而它需要讀者來一次次叩響。作者本無需這種榮耀，所以遺忘也算不得什麽，反而那些不着根際的吹噓，或許更讓那些安眠的心靈，覺得無聊。

契訶夫的文字世界，是一處有着淺灰色天空的城市，那裏冰雪覆蓋，卻人群密集，若是能夠細聽，必然捕捉到那飄渺的樂聲，似乎是獨奏的提琴，又像是一個人用腳打的拍子，或者只是一個人的喃喃低語。要去往這座城市，需要一些耐心，當我們坐上馬車，就要提高精神，沿途總會出現一些平凡中的不平凡，比如那路邊的樹，一株一株，都乏味地站在那裏，可若是你的車子經過，總能讓你發現些什麽驚奇的玩意兒。可能只是一個笑話，也可能是某種精巧細微的工業，乃至於只是讓你習以為常的自然而然。這大概是城市最神奇的地方，它不是建造出來的，而是天生就是如此。

可若只是精巧的結構，又算不得什麽。能讓你心醉於此的，總是那份沉沉的情感，並不過於悲傷，卻飽含感情。是那種藴藉思慮，而不是一瞬而逝。如果裏面有困惑，那就是真的困惑，如果裏面有悲傷，那就是真的悲傷，如果裏面有感動，那就是真的感動。真的，有時候，感覺什麽並不重要，但你確實能明白一些事情。就像你看到一枚釘子，會默默流下眼淚，身邊的人都大驚失色，可誰也不知道，這只是因為那枚釘子，像是一個記憶中的錨點，為你的回憶提供了一個標記。你看到的是一枚釘子，你的心卻早已不在此時此刻。

但無論是契訶夫，還是我，其實還是不滿意的。契訶夫的不滿意，從我的閲讀而來，也許他自己是反對的。我的不滿意，也從我的閲讀來，大概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表示反對。一些書遇到一個人需要緣分，一個人讀懂一些書需要時間。你不能強求，就像宋國的農夫，無論多麽心急，也不該去代替時間，幫助秧苗生長。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而我們自己的，從來不該責怪旁人。

契訶夫的生命短暫，我不滿意。契訶夫將時間花到戲劇上，我不滿意。契訶夫沒有寫出更多更多的作品，我不滿意。我的不滿，其實是一種貪心。

契訶夫是晚婚的人，他說過：

结婚只有在相爱的情形下才是有趣的；至于仅仅因为一个姑娘惹人喜欢就跟她结婚，那就无异于在市集上买下一种不需要的东西仅仅因为它很好一样。在家庭生活这架机器里最主要的螺丝钉就是爱情、性的吸引、性生活的和谐，至于其他一切东西，不管我们的看法多么明智，都无关紧要而且无聊。可见问题不在于惹人喜欢的姑娘，而在于爱情；你也知道，问题在于男人。

對於他的觀點，贊成也好，反對也罷，都無關今天這些話的主題。我只是覺得，契訶夫的不滿意和我的不滿意，最終都像他說的這些話一樣，不能因為它很好，就去買下，需要才是應該考慮的第一件事。

我走入契訶夫的城市，現在還不打算離開。我特意留下很多有趣的地點，只是在地圖上作下標記，卻不急着抵達。我相信這種有意的延遲，將會讓最終到達，更加順利。而這將消除他和我的不滿意，因為生命自有它自己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