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

有時候，人會變懶，不想做事。這倒不是說，懶人才是人類的本質。而是我們的身心，總是會在「我」察覺之前，就先一步發現自己的疲憊。

所以，人在沒有開始旅行之前，先要準備好路上用的東西。這樣才能安心。小時候學到的事情，養成的習慣，就是人生提前準備好的資糧。而那些到了七老八十，也牢牢刻在心底，不會忘卻的事情，往往能夠在最乾枯的年歲，慢慢滋養我們的心意。

這也是人老了，總愛回憶過去的原因。未來仍然新鮮可愛，但對於自己來說，很多事情已不相干。那些紛繁忙亂的世事，那些被飢餓和貪慾說催動的火焰，此刻已經漸漸沒了燃料，仿彿那燃燒半夜的篝火，即使仍然明亮閃爍，但終歸是會熄滅的。我們失去了一些，也得到了一些，而在路上所見所聞，浸透了時間的鹽分，沒有受到風雨陰晴的磨損，逐漸是藤和樹般與我們長在了一起。

我很喜歡關於自身和那些樸實安靜的創作。無論是電影也好，小說也好，還是一首歌，乃至偶然間聽來的某句話——與我無關，我也不認識說話的人——都能夠讓那些無法忘卻的回憶，重新喚起我的感情。正如一口井水，雲過雲留，影子中是真也是幻，無法分清，卻實實在在地變作了此時此刻的真切。

關於食物也是如此。

我寫過一些與吃飯相關的小文，算不得好，但總是自覺出一些不同。

因為外面的世界總是相同的，而賦予這世界不同的，唯有我們自己的感覺。

回憶，可以挑選，可以渲染，可以讓所有的風，化作一種情緒；可以將那世上的路，捏合為隨身供奉的神像；也可以在那未來的歇息時，讓所有的凝望，變作一隻裊裊升起的煙霧。

屠格涅夫寫過這樣的一段場景，而那是關於一個人坐在一列車上，然後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中，漸漸讓人消失，而煙霧則穿透紙業，來到讀者的面前。

我不能說這就是一種相同的感覺。

但我也不能說這不是一種相同的感覺。

當我站立在世界的墻壁前，誰能知道，到底要花費多久時間，才能再次轉過頭來。

於是我試着做了一壇泡菜。也就是四川喜歡吃的那種，必須要有老滷水，可我沒有。就像很多人兩手空空地走入社會一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麽多資本，可以任意揮霍。所以，我慢慢地循環積累，讓自己經手的那些泡菜，漸漸帶上具有我氣息的味道，一次次季節更替，一回回時光流轉，慢慢讓那新成了舊，讓那年少成為蒼蒼的年老，我竟成了自己的奔赴，而那迎接我的或許也正是一種，曾經無法從任何人那裏得到，此刻卻一臉溫柔地等待着我。

「我正奔向你，我的愛人！溫柔地迎接我吧。我是如此疲憊！我是如此疲憊！」（Л. Н. 安德列耶夫《野獸的詛咒》）

所以，這不是一篇關於美食的文字，在生命的過渡之中，我漸漸吃得更少，也更簡單。在最直接的味道里，我們才能明白，為什麽很多民族的神話，都會選擇泥土作為造人的材料。今天，我寫下來它，而你也正在讀它，那麽我所寫的和我曾說過的，到底是現在，還是未來——你能看清楚嗎？

時間是最好的等待。沒有任何一種東西，不需要時間來慢慢醖釀，有時候看起來向後退去的身影，其實正是一種前行的方式。很多事，不到了時間，是無法顯現出它本來的意義。而我們自己，也是一樣，只是在白晝的夜裏漫遊，不是因為世界過於黑暗，而是我們還不懂得並無二致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