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不走的光

應該說，無論何時，總有一些文字是被忽視的。這不是在抱怨讀者的無禮，而是感慨命運之無常。近來偶爾讀了一些譯文。因為是大全集，所以邊角旮旯的散碎斷片也都收了進來，于是就讀到許多從未察覺的作家和作品。確實很好，不輸于那些名家。我讀著讀著，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人無法憑借自己，去抵擋命運本身的道理。這當然不是說，人就該俯伏于命運的神壇前，任那些時間的灰塵，將自己淹沒在不得不接受的生命之中。恰恰相反，在絕望中覓得的希望，才是真正具有力量的東西。因此，這也是為什么站在沙漠面前，有的人踟躕不前，有的人則滿懷鼓舞。

其實隔斷人們希望的，除了不可不察覺到的因果，也有自身的業。業不分善惡，只是一種積累。猶如秋天的樹，掉下的每一片葉子，先落下還是后落下，哪里有什么善惡的區分，無非是一種命定的結果。但我終究是勸人為善的，這不是因為行善是在種福田，而是善意原本就存在于我們之中。記得在某本書里看過，西藏的一些貧苦之人，會迢迢翻過山嶺，在印度的大地上見佛就拜，而那些僧人則按照自己的理解，并不會有任何禮儀上的回敬。因為在這些朝圣者的心中，所見到的僧人是佛的化身，而僧人自己也不認為那些五體投地的恭敬，是針對著自身。

「那是他們自己在種福田，與我們有什么相干呢？」

不僅不回禮，而且還要漠然視之，因為稍許的回敬都意味著對那些朝圣者的某種損失。

「他們受不起的。」

這又不是對于自己的傲慢，而是因為那些恭敬禮拜只是對于佛，對于法，對于一種無窮盡的信仰，而滋生出來的誠懇折服。

就像有人虔誠地在山前拜倒，為那神圣的云霧后，在朝陽下發出金光的景象而滿心歡喜，恭敬無比。這時候，若是山林中正有一個人看到了他，難道就要在這種跪拜下，沾沾自喜，乃至要為此而認為自己如何偉大嗎？跪拜的人不會認為自己跪拜了那山中的人，而山中的人也不會認為跪拜者是在跪拜自己。我們猶如同在一片天空下，漸漸得到四級的雨露滋養，山上山下，水中岸邊，一切的生靈自有自己的緣法，不在于各自所處位置如何。

所以，名家與否，對于那些逝去的人來說，或許并不重要。真正讓人感到無法寬解，或許還是那些無法保留的文字。正如卡夫卡寫作的小說成為世界名著，這不是一種必然，更多意味著我們的幸運，能夠看到這些原本注定要被燒毀的書而已。但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又有多少值得保存的，卻一股腦地消失了呢？我想，即使不多，也總歸不少。起碼在這一天，我從那大全集里看到的，若不是專業研究人士，恐怕也不會去找來看看。

事物的存在不在于真正的「存」或「亡」，而在于我們知道不知道。若是我們從生到死，壓根不曾聽說過某人某書，則這些人，那些書，不也是存在著，也仿佛不曾存在一樣了嗎？

又有人喜歡某位作者，可這位作者所喜歡的作家，卻另有其人。正如有人喜歡歐顏柳趙，但這四位書法大家，一樣有他們模仿學習的榜樣。信誓旦旦為王羲之門徒的人，可曾想過，王羲之沒有存在之前，他又將如何去癡迷于別的書法家呢？而王羲之的作品真是連摹本都未留下，我們又能從其他人的口中贊譽中，得到如今一樣的崇敬嗎？

我們終究是凡人，沒有神跡，是不肯成為門徒的。

所以法利賽人和撒都該人讓耶穌展示神跡，但耶穌卻堅決拒絕，并如此回復：「晚上天發紅，你們就說：天必要晴。早晨天發紅，又發黑，你們就說：今日必有風雨。你們知道分辨天上的氣色，倒不能分辨這時候的神跡。一個邪惡淫亂的世代求神跡，除了約拿的神跡以外，再沒有神跡給他看。」

其實這并非宗教本身，反而是一種對于舊日規條的反抗。

在之前的日子里，有過如此質疑的人并不是唯有一個。但在留存下來的文字中，我們所能見到的或許唯有此。

無論我們的信仰如何，其實都不妨如此猜想：留下的，固然經我們自己驗證，是合乎其名聲的最好；但沒有留下的，未必就一定是大浪淘去的沙。命運本身并無選擇，而我們自己唯有更加珍惜。

身處悲苦的時候，不妨在這樣的想象中，得到一種釋然。而有所覺察時，也不妨以此作為慰藉，從而能夠在前行中，不會因為孤獨而傷神，也不必在毫無所獲時，覺得自己百無一用。人之所以擁有希望，或許便是因為人永遠不能完整地認識自我，而命運也從不會在萬物之前，刻意挑選所謂的寵兒。宇宙浩淼，我們不過是同樣的孤兒。

但有時候，我們還是會感到光明，因為在黑暗中，我們偶然走近了一團火。

我們帶不走那光，除非我們自己也能生火。

火也不會賜予我們什么，它只會默默展示，告訴我們在黑暗中，確有能發光而給出溫暖的一種可能。

這當然不是最讓人感到安全的解答，但無論是誰，即使為神，真正的答案也從不是可能留下的文字，而是可能給我們的啟發。

能夠抵抗自己周圍黑暗的，只有自己撥開迷茫遲鈍，在沒有路的方向，漸漸走下去的痕跡。至于那到底是不是路，或是有沒有人行，并不需要我們自己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