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行

失枕驚先起，人家半夢中。
聞鷄憑早晏，佔鬥認西東。

轡濕知行露，衣單覺曉風。
秋陽弄光影，忽吐半林紅。

※ ※ ※

當年，是飄泊居多，想要坐飛機、坐火車，那是一種需付出生命的妄想。

能夠有一匹蹇驢老馬，就算是富裕門第，大部分人還是徒步走過家鄉山河，一點點丈量外面陌生的世界。

但這也有其好處。好處就是可以慢下來，正所謂：未晚先投店，鷄鳴早看天。一旦錯過了適合的投宿地點，就不得不露宿荒郊野落，碰上兇險的幾率也就會增大。這也是古人每每接到書信，都有着難得 喜悅的緣故。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瞭解太史公撰著《史記》的人，都明白那場南北萬里的壯遊，對於這個年輕人，有着多麽大的幫助。

後世人，也有壯遊的心思，只是原本那些山河，似乎都已熟爛，容不下一顆遊歷的心。於是北至北極，南至南極，還有那些沙漠雨林，無數人跡罕至的地方，還是久未有同鄉人去過的異邦，才是這些心值得安放的地方。也有人打算更苦一些，無論有錢沒錢，都想去做一個流浪的人。自然，這是一種情懷，也是一種輕忽。知道輕重的人，反而不會如此想，正如真正沙場廝殺過的士兵，往往不會有什麽英雄主義的想法。

一個時代的年輕人，會變作一群彷佛失去方向的人，一場戰爭可以讓一群人，變為那種找不到方向，卻又像是比從前人更有理想的流浪者。

過去的人，為了那遠的過去，寫了一些作品，有電影，也有小說……可也有人，就這麽老去，將一切記憶中的愛恨思索帶入墳墓。

半真半假的古書里曾經記下一個故事：

孔子的學生問他的老師，我可以放下某某嗎？

不可。孔子的回答總是這樣，無論學生如何詢問，似乎每一樣某某，都必須在生命的長途帶在身邊。

那我什麽時候才能休息。

等到死去。

這個故事的創造者和記録者，讓孔子如此回答。

而且，還讓孔子代替作者，發了一通議論：「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這是道家的態度，只是道家更自由，他們連生的苦也要消解，追求一種逍遙的境界。而儒家還需要不斷尋求，由十五而七十，人生的每個階段，似乎都還在一種向至善的路程上。

一些邪教，相信這樣的道理，并給出下一世的幸福許諾。

在上個世紀發生的幾多慘案之中，都是如此。那些自封的教宗，帶領着自己的教徒，用厭棄今生的預言，給出了去往另一世的死亡之路。

只是，所有的宗教，都不是這樣的。

無論這些覺悟者如何看待今生的苦和聚散不定，都不會告訴教徒，去厭棄它，離開它，因為這樣去做，無非就是死亡的開始。真正的領悟，從來不是讓人尋死，正如真正的思考，往往讓人振作，而非消沉。

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同事，和我在一個地方干過三四年。他是個喜歡抱怨的人，嘮嘮叨叨，總是說這說那，自然所有被抱怨的活兒，從來也都干下去了。加上那幾年還算是經濟比較上坡的時候，所以老闆沒有炒他魷魚。

我算是能忍耐他抱怨的人，所以漸漸地，很多需要外派的活兒，都讓我跟着他一起去。

其實他真是一個很能幹的人，特別是我們的業務，算是知根知底，一切都很清楚。他也很聰明，辦起事來老道有經驗，所以這些外出的公差，都很順利。其他人之所以不喜歡和他一起出門，無非是忍不了他的抱怨和嘮叨。

我那時候年輕，靦腆青澀，很多時候雖然也覺得無意味，可總是能忍耐多一些。

如今回想，反而是跟着他的那段時間，學到的更多，如今能遇事不慌，也是當時和他在一起磨練出來的。

不過，他的抱怨嘮叨，確實難忍，這一點並不是誇張，但我也不想嘮嘮叨叨再展示。更何況，如今的我，也越來越明白他為何如此想了。而且，這已是過往的記憶，他也早早去往一個異國，不在這個都市了。

我有時想起他，難免就會對自己身處的生活，產生一種很大的疑問。這樣的疑問，找不到什麽答案，事實上，我身邊的人和我的老闆，也都是如此。我不認為他們就明白了世事，雖然他們從不抱怨，可我仍能看出他們的疲憊。

我漸漸愛去教堂，也願意與那些僧人結緣，有時候還在家中靜坐。

只是這些算不得什麽解脫。

我這樣說吧，你就把我的回憶當作一種幻想，也許并沒有這樣一個愛嘮叨愛抱怨的人，也許沒有什麽忍受不忍受，也許連我自己的感受，都只是在偶爾的疲憊中，暫時得來。只要睡上一覺，再休息上一個月，看看水邊月，聽聽山中鐘，一切都會消散。

但你相信嗎？

我也在問自己，彷佛問這過去，也問這未來。

我們更多的時候，並不是選擇生活，而是生活選擇了我們。

選擇是有不選擇的自由，沒有另一個可能選項的時候，那就是一種不得不如此的行徑，而那選擇只是一種欺騙而已。

我們欺騙過自己嗎？

在那片土地上，我從東邊的港口，坐着車，來到西邊，也曾為了求學而辛苦忙碌在一座小小的城市。如今，我們又在哪裏呢？愛抱怨的人，為何抱怨，難道只是因為他非常討厭。

一個人並不一定需要很多人，但很多人卻總是需要一個人。

在早早起來，因為那不安穩的枕頭，有些落枕，不得不擰着脖子，扎束行囊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也有一些詩，只是我真記不起那些都是什麽了。月亮雖然漸漸隱沒在晨光里，可這時仍然能在天空看見。灰濛濛的群山，還是一片林子，都在前路，而我是早行的客人，還不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