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絨兔子
絲絨兔子

經濟學入門仔 / 夾縫中的人 / 美與詩意的追求者。

私人記錄:大著膽子寫一首詩。

為一個殉道者。為她祈福。

每週三跑去北藝大聽偉棠老師的課,對我這個經濟系學生來說,只是為了充電。我喜歡讀他的詩,我喜歡聽他講話,我喜歡在他的課堂上感受到那種(在台灣年輕人、朋友中其實很難感受到的、文化上的)親近與理解。我從沒覺得自己有一天會真的開始寫詩(就算有,也頂多是自己寫著玩玩,不會以創作維生),所以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我鬼使神差地,居然,交了他的課程作業。

我一直覺得我的思維不適合詩歌創作,我的腦子似乎是為散文而生的。我習慣於講述、習慣於記錄。我的思維連續,想像平庸,很少有奇幻的概念跳到我的腦海中。

自從上次斗著膽把這首改了又改的作業發給偉棠之後,內心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尖叫著罵我:「你膽子好大!居然跑去偉棠老師的地盤上撒野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

之後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偉棠老師反饋作業的過程對我來說根本是公開處刑(劃掉)。在課堂上,所有同學輪流唸自己的作業,再由老師點評。這真是,太!!可!!怕!!了!!!!等待我的作業出現的時候,我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QQ。尤其是看到那些以文學創作為主修的同學們熟練地運用各種鋒利的意象,詩歌短小、精煉、奇幻,再看看我寫的跟散文沒兩樣的平平無奇的東西,我內心的尖叫聲根本震耳欲聾。


之後大著膽子把我寫的東西(不敢稱之為詩)放上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寫出一段像詩的文字。之前的兩次嘗試,一次被我整段捨棄,另一次甚至乾脆直接改成了散文(縮回舒適圈)。

作業的內容是從羅大佑的歌詞中選擇一首改成詩。我選擇的是《你的樣子》,借用了他「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這個意象,並且化用了一句歌詞「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情願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你的樣子
        ——給張展

你說你不承認,你是被關押的罪犯,
於是你拒絕米飯與青菜穿過你的身體。
直到臉龐塌陷、眼簾垂下,
瘦削的背影像刀一樣銳利。

漫無邊際的黑夜裡,那刀鋒陡然
劃破墨一般的天幕
裂縫中有光!
那是孩子手裡的燈籠。

我不明白你為何情願
讓粗魯的巨手刻劃你的樣子,
直到你的樣子在母親的目光中漸漸模糊,
直到你的樣子在母親的淚光中漸漸模糊。

在鐵柵後的陰影中,你仍舊提著
那易碎的燈籠嗎?
仍舊要藉著光攀上那天國的階梯嗎?
(階梯在慘白的獄燈下忽明忽暗)

造物主將恩寵播撒於人間時,你仍舊在祈禱
祂不會漏掉這片廣袤的紅土地嗎?
尤其不會漏掉那囚室外的白制服嗎?
(他已備好一條更粗的胃管)

我其實明白你為何情願
讓茫茫的塵世刻劃你的樣子,
直到你的聲音流淌過這魔幻國度的每一寸山河。
直到你的痛苦溶解了這荒謬時代的每一點罪惡。


但偉棠老師給我的反饋倒是比想像中的溫柔許多。可能因為我看了他太多犀利的文學評論,所以想像中會覺得我寫的這個爛東西一定會被罵慘,但他其實對學生還是基本抱持鼓勵的態度。尤其是,我這個小粉絲在交作業的時候還跟他說,我看了他的詩之後,恨不得想要把自己寫的東西全部刪掉,所以他大概也不忍心對我講太重的批評吧。

下面是偉棠老師的評語:

  1. 這首詩讓我想到戴望舒在獄中所作的《我用殘損的手掌》。這首詩的痛感很強烈。
    (我的媽耶!!我特意估狗了偉棠老師對戴望舒的所有評論,確認他沒有不喜歡他的詩,才敢放下心來QQQ)
    (對不起我才疏學淺,又對自己的詩不自信才會有這樣的懷疑,我懺悔。)

  2. 米飯與青菜穿過身體用得好,後續的詩作中,應該繼續用更多動詞延續這種感覺:
    對於絕食的人來說,食物的確是「穿過」身體。
    「穿過」表面的漠然和內心的疼痛形成對比,更加凸顯出內心的痛苦。

  3. 四行四行整齊的結構鈍化了這首詩歌。
    可以嘗試像戴望舒那首一樣,一氣呵成不分段,讓文字本身的節奏帶動詩歌的節奏。

  4. 刀一樣穿過;每一寸山河,破碎;是好的意象,可以嘗試繼續發想。


這個週末再聽說張展的消息。

我做不了什麼,我知道的。我改變不到什麼,當她決議以死亡對抗那如鐵板一塊的惡。

我只能做一些小小、小小的事,比如寫一封信,或者繼續改為她寫的詩。可能沒什麼用,但起碼,起碼讓我活著。

在家的時候,偶然翻了翻劉曉波紀念詩集。驚訝地,看到了鄒幸彤。買書的當下還不認識她,那時翻過這首平平無奇的詩大概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只是現在,現在,這時代,把一個又一個人推向時代的風口浪尖。

請,留低這條命做見證。


再改一次。既然沒有需要完成作業,那麼我就先不借用羅大佑先生的意象了。好是好,但總覺得不是自己的,用著彆扭。

實在不擅長想題目,乾脆就用最平平無奇的方式吧。

給張展

你說你不承認你是
被關押的罪犯,於是你
拒絕米飯與青菜
穿過你的身體。
直到臉龐塌陷、眼簾垂下
瘦削的背影像刀一樣銳利。
漫無邊際的黑夜裡,那刀鋒陡然
劃破墨一般的天幕
裂縫中有光!
你向著光祈禱,你為萬物祈禱
這片紅土仍存留通往天國的階梯
(階梯在慘白的獄燈下忽明忽暗)
你為囚室外的白制服祈禱
(而他已備好一條更粗的胃管)
手起飯落,食物如利刃般刻劃
你的身體。你支離破碎成
寸寸山河,漸漸模糊
在母親的淚眼中。

這篇其實拖了一年多,因為總是不滿意最後一版的樣子,所以改了又改,一直拖到現在。

最近開始重新清草稿箱,想說還是發出去。很久沒聽到她的消息。查了一下新聞,她的刑期還剩半年,希望她可以平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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