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羽
吴羽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陌生和奇幻之地:记一次恢弘的美国公路之旅

我是南非人,生于斯长于斯。但美国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对这个国家有着特定的认知,对它的风土人情都有所了解。而且和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无数人一样,美国文化作为一种精神食粮长久地滋养着我,以至于可以说,我对美国的熟悉程度几乎超过了我对祖国的了解。

我最喜爱的书、电视节目、电影和漫画都来自美国,我和姐姐从报摊上买来的许多破旧又过时的廉价青少年杂志也出自那里。1976年的时候,南非才有了电视机,那时我十几岁,电视还处在非常原始的状态。幸运的是,我们能通过电视收看用南非荷兰语译制好的比佛利山庄90210号(只是操着南非荷兰语的卢克·佩里没有原本那么令人心动罢了),电视剧的英语原声则会通过收音机播出。那会儿我总是抱着宗教般虔诚的心态去收听这档节目,也顾不上音轨有着糟糕的不同步问题,只是尽情地陶醉在每周一播的美国高中生活情景之中:那里的男孩女孩看起来很有大人的样子,还开着敞篷车去上课。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印象中的美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白人占多数、有着许多幸福家庭和美丽郊区的繁荣国度,人们有着一口不太整齐但洁白漂亮的好牙。并且在我看来,美国人热爱祖国的方式是极其新鲜又非常奇怪的。每天早晨,他们都会在家门前挂好国旗并宣誓效忠。而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南非,根本就没什么事儿值得让你去爱国的。我十四岁第一次出国的时候,父母还小声地叮嘱我和姐姐,如果有人问我们是哪国人,就说我们是澳洲的。

当时我还问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回答?”。

得到的答案是,“因为世界的其他地方都讨厌我们。”

在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长大是另一时代的另一故事,但重点是,这里也是美国人展示独特的一种形式。美国人有理由骄傲,有理由感到高人一等。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在第一次旅行之后和首次去美国之前,我有过一些美国朋友和一个美国男友。我的硕士学位主修的就是美国研究,这是一门专为美国设计的课程。我们的教授极度迷恋这个国家。而且在不同的班级,她还会穿着在美国旅行时买来的不同T恤衫,每一件代表一个州,乔治亚州、南卡罗来纳州、阿拉巴马州和密苏里州。有时我们会嘲笑这些褪色的旧衬衫,但她对美国神话的热情无改。这就让我对作为一个美国人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些建国神话如何长久地主导着整个国家的问题更感兴趣了。

那年的9月11日早上,我在开普敦的美国大使馆办旅游签证。回到家后才得知世贸中心已经被第一架飞机撞毁。后来这次的美国之旅就被我放弃了。而第一次真正踏上美国的土地,我已经三十多岁。那是2015年,时过境迁,许多事物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第一眼看到纽约的时候,仍然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这个城市的样貌、气味和声音,都跟我一直以来所知道的没什么区别。因此在大部分情况下,沿用过去的方式来思考这个国家是很容易的:这是一片广阔而率性的土地,充溢着梦想、个人自由和无限的可能。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也是唯一一个敢于如此自我标榜的国家。在纽约到处晃荡的时候,我参观了许多象征着美利坚民族伟大的地标性景点: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还有新建的Oculus公司(注:一家美国虚拟现实科技公司,后被脸书收购)。这些建筑群拔地而起、冲向天际,呈现出一派正义战胜邪恶的繁华景象。

两年前,也就是2017年,我对自己的第二部小说All the Lost Things有了一些思路。于是我计划了第二次的美国之行,以研究小说的写法。这本小说的构思是由一对父女起止于皇后区和得克萨斯州的公路旅行展开的。我想亲眼看看我的小说人物在旅途中都会遇到怎样的情景——人啦,地方啦,脱衣舞厅还有公路指路牌之类的。在这个关于梦想破灭的故事中,我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家庭如何破碎、双方无法和解并最终陷入一团糟的过程。于我而言,这就是一个特别版的美国故事。美利坚总被人想象为一个易于实现梦想的财富宝地,在这里,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一定能成功。事实却不总是如此……在美国,也有无数人的梦想永远不会成真,并且这与他们的努力程度没有丝毫关系。在All the Lost Things这本书里,年轻的主人公多莉就把幻觉与想象作为生存和逃避现实的手段——我认为这也是一个特别的美国策略。

纽约是我旅行的第一站,跟这里的朋友提起我计划要参观的地方时,他们都冲我做了鬼脸。

“都是些飞越之地啊”,他们评论道。(flyover country,注:位于美国东西海岸各州之间的中部地区)

但朋友们还是要求我分享旅行照片,因为这个国家的这些地区也是他们从未见过,可能也永远不会去到的地方。时值2017年4月,唐纳德·特朗普政府已经当政有小几个月了。回想起来,这时候似乎还能被称为黄金时代。夏洛茨维尔事件尚未发生(注:2017年8月,一次集会游行,主题为促进白人至上主义),孩子们也没有被关押在设施笼里(注:许多移民儿童被关进了设施笼里,多为非法移民子女),堕胎权条款也还没有那么严苛。但那时,人们能够感觉到某种不可逆的变化已经发生了。不仅是总统选举的电视真人秀在逃避真相,还有一个赤裸裸的事实,即美国不是单个的,而是有“两个”。而且每个人对这个国家的现状或前途都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这几周的时间里,游走于宾夕法尼亚、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田纳西、阿拉巴马、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的旅途之间,于州际公路和小道上行驶之时,在沿途的城镇停留之际,我不确定我到底想看到些什么。但可肯定的是,这次的行程不算是全面的游览,却一定是窥见美国另一面的一扇窗户。

此前,我从未想象过这个国家有如此之大,并且许多地方都那么美丽。那些群山、开阔的空间和无垠的天空都美得惊人。

我也从未想过这个国家会有这么多如此贫穷、破旧和荒凉的地方,宛如世界末日过后一般。在我参观的州里的许多地方,萧条的迹象随处可见。工厂倒闭,主街上的许多店铺关张,沃尔玛濒临关门。学校空空如也。火车车厢倒翻在地……这个家园破碎不堪,和童年时代的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景象大相径庭。在这里、在美国的所有这类地方展现出的,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极度贫困之地。

其他事情似乎也在方方面面如指示牌般显示着这个国家不止有一个版本。有时我觉得,美国人好像在玩一个对立游戏。他们最大的分歧——枪支管制、堕胎、种族、宗教、经济,当然还有特朗普——都是一路上的路标:“堕胎是谋杀”的汽车保险杠贴纸;枪铺和射击场的广告牌;支持特朗普竞选的标语牌;支持特朗普的卡车保险杠贴纸;以及印有支持特朗普的摩托夹克衫。还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这么多的教堂,和树立在许多地方甚至每个家庭门前都有的南部邦联旗帜——有的旁边有美国国旗,但大多数的都没有。

霓虹灯招牌亮着口号:“上帝保佑美国”;“上帝在凝视”。

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美术馆地下室有一个监狱工业园区的小型展览,展示了该州的囚犯——其中多数为非裔美国人——是如何被派去田间摘棉花的。之后,在田纳西州,我去看了一个古老的种植园,白人退休员在赛格威(Segways)的庭院里巡视,当晚入夜时分,旧谷仓里还举行了一场婚礼。

在纳什维尔的一家酒吧内,两位漂亮的金发歌手在他们的表演之间停顿了一下,“为了特朗普总统,感谢上帝!”,他们喊完后每个人都在鼓掌欢呼。在多莱坞(Dollywood)的多莉·帕顿主题公园,人们玩过山车时扬声器里播放的是旧时的蓝草音乐(bluegrass,一种乡村音乐,受爵士乐和布鲁斯乐影响,特点是以精湛的班卓琴和吉他演奏混以高音、密集和声式的歌唱);在礼品店,印有美国鹰的T恤衫似乎在恳求着人们:要成为鹰一样的人物,而不是小鸡一般的懦夫!

在这一路上,我遇到了友善的当地人,也遭遇了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人。有些人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厌倦了外人的到访,厌倦了外来者对他们的生活和选择进行评判。《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这本书畅销全国,阿拉巴马州的S小镇(S·TOWN)播客节目人人都爱听,但是这两者都未曾表现过这些地方的美好之处。

我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有一份以上的工作。几乎人人都聪明勤奋、善良,而且坚韧。看看这些案例你就知道了:单身妈妈做着三份不同类型的工作,新奥尔良的优步司机等着卡特里娜飓风过境后回家……

这里的许多人看起来都有着极不舒适的神情,这在拥有免费医疗和强大社交网络条件的地方是极其少见的。我还看到了许多危机——鸦片成瘾、肥胖症流行、自己都还像个孩子的女孩早早就当上了母亲——的形成原因:麦当劳的家庭套餐便宜得跟不要钱似的,而全食超市里一份沙拉和一条鱼的售价高达50美元。

然而,尽管这个国家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同我交谈过的大多数人仍将美国视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地方。这是梦想触手可及之地,他们全都相信这一点,态度偏执,倔强,而且毫无犹疑。

也许这就是美国信仰必不可缺的品质:永不言弃。永葆涅槃重生的可能、更新和改变的勇气,以及对美好时代和未来的期待。美国最“美国”的地方,也正是有雄心去展望一个强大到可以像灯塔一样照亮其他国家的美利坚民族。这种梦想是非凡的,甚至它可能已经成就了全球范围内的一些伟大事业。但是,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很难说这样的美国梦故事是为了迎合人们的喜好,还是一种盲目无知的自我欺骗。

此次旅行的终点站是洛杉矶。到那以后,我借住在一位早前相识的女性友人家中,还记得我们是在一位艺术工作者的住处认识的。她的房子坐落在加州的银湖区北面,新近才装修好。她告诉我,这所20世纪中叶建成的漂亮房子是用她祖父留给她的大笔遗产买下来的。她祖父生前靠林业、制糖业和战后美国经济扩张的其他支柱产业挣下了不少钱。其实这正好也是白手起家的典型故事:成长于中西部小镇,在贫困的乡间崛起发家,赚到的财富足够维持整整三代人。后代也不必为了医疗保险、抵押贷款和大学学费而忧虑。曾几何时,这些都是有钱人和特权阶层才能拥有的。

有次我和友人在吃晚饭,我忽然觉得,她挂在墙上的两张充满传奇色彩的祖父母肖像将我们映衬得矮小了起来,他们得意洋洋地俯视着我们,宣示着他们作为美国胜利者的身份。远处,好莱坞的霓虹灯标志闪烁不定,像是另一盏永远闪耀的灯塔,承载着经典的美国梦,承诺着你想要的一切就在眼前。

原文:States of Strangeness and Wonder: A Great American Road Trip  译者:吴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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