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鳳
老鳳

「老鳳」,是個販賣「懸疑」的說書人。 現任基層工程師、業餘小說家。作品風格包裹為驚悚恐怖、懸疑推理的糖衣為主,實際核心描寫內心世界的剖析與玩味,喜於將科學知識融入故事之中。寫作風格從都市、現代、新科技與人之間的視角滲透。https://portaly.cc/xereo

泥娃娃 - 5 - 學

我除了感到無限欽佩也感到恐懼。究竟她是怎樣的少女?如謎一般,如野獸一般強橫無禮,卻擁有超乎想像的理解能力。

陽光灑落在窗邊,我從薄荷色床墊上醒來,每天醒來就需要重新調整自己的思考能力,我總是在思考著『為什麼』。總是不解地望著小窗,思考那輕輕透透的陽光是否能理解我的生活。

少女躺在床上,發出深沈的呼吸聲。這些日子我開始習慣不是一個人生活,開始習慣跟著一名難以理解的少女生活。沈睡的她跟天使一般,姣好的臉龐與紅色的髮梢成為每日醒來的提神劑。由於她睡著我的床的關係,我在地板上安置了床墊,那床墊還是琳芸給我的,所以睡起來有一種很複雜的感受。今天是不一樣的日子,比那天晚上生死未卜的情況還要緊張。我有求於琳芸,即便我多不願意,我終究還是需要她的幫忙。

當我穿好外出服裝時,少女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望著她,思考著我與她存在著什麼樣的未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滿了上來,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那天晚上,少女將我煮的食物吃的精光,
我成功地烹飪了屬於『好吃』定義的菜餚給她吃。

她餓壞了、也累壞了。即便如此睡眠時仍會拿著破碎的陶瓷碎片警戒。我原本讓給她床睡,但是她自顧自地將我的沙發安置成像是穴居一般,往牆壁的一角靠去,窩在裡頭。

隔天早上起來時,煮了早餐給她吃。我作了一些基本餐點,像是早午餐的搭配。實際上我並不喜歡早午餐,原因是將沙拉、蛋料理、火腿、培根、麵包組合在一起,就需要花兩百多塊去品嚐,如同花錢買拼盤。

當她醒來時,回到了警戒狀態,像是獵物觀察著我。而我竟然從容地將早午餐擺盤完畢,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大膽。當時我竟然連報警的想法一絲一毫都沒有升起,彷彿被都市隔離,身處於叢林深處,試著討好眼前充滿壓倒性力量的肉食性動物。

當她一口一口地吃下那些食物,
並沒有對我暴力相向時,
我彷彿鬆了一口氣。

我去房間拿了幾件琳芸留在這裡的衣服,
從身形來看應該會算是滿合身的,
我轉身遞給她,當時她還握著碎片,
她不解地看著我。

「妳需要洗澡。」我說。

我原本不期待她可以理解我的話,原因是光要認識吃這件事,就花了我許多時間。但這次她卻意外地瞭解這是什麼樣的一件事。她快速地從我手中搶走衣服,或許過去所經歷的歲月當中,唯一學習到的技能就是洗澡。

當我帶她參觀浴室,她滿臉堆起了複雜情緒,中間可能包含了理解與不願面對。從我掀起她裙子與她認識『洗澡』這個單字可以猜測出她對於男人的畏懼。或許她真是從火窟脫身而出的。少女像是才剛發育的樣子,結果就受到了殘忍的待遇。這讓我感到我不捨,並感受到她眉角裡所隱含的悲慘過去。

當我用語言動作說明完浴室各開關的用途時,她似乎可以完全理解這件事。我腦子裡浮現許多奇怪的畫面,原因是連吃飯使用器具的能力都不具備,卻非常熟悉洗澡這件事,她們到底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被管理。電影裡頭那些人口販子集團所做的勾當如今在我眼前赤裸地上演時,仍然會感到震驚。

這使得我停止了手上即將要撥出的電話,當她開始洗澡時,當時的我是有機會拿起手上的電話,試圖報警,或者聯絡身邊的朋友。但我沒有這麼做,我望著浴室的門發愣,思考著這充滿驚奇的奇遇。

我能夠先照顧她嗎?
我認真地思考這件事。
或許她根本無法融入社會,
將她交給一般的社福單位,
真的能幫助到她嗎?

我腦中有一堆奇怪的猜想,
她那異於常人運動神經與肌力,
或許需要大量的鎮定劑才能控制吧。
大量的藥量控制,使她變得如此嗎?

我不確定這是我內心的正義感作祟,
還是自私感油然而生。

那一種想照顧他人的衝動不停地從我內心衝出。
於是我放棄對外求援。
我想幫助她,用我那微薄的力量。


最早的開始,我只想在有限的時空間中,
試圖教會她人類世界該有的規則與遵循的規範。

對於文字,我認為她一定有所認知,
至少她對語言是有反應的。
否則她不會從我手中搶走衣服。

第一件交給她的東西是刀子。這是讓她相信我真的沒有要傷害她,而是出自善意地想幫助她。因此只要她有心,她隨時可以把我處理掉。我深信自己到現在還沒死代表著一件事的確成立,那就是她具備著人性,異於野獸。她能理解我不是她的食物。

我專注解釋我們眼前每個出現的物品。從刀類、廚具開始。那些是她可以用來輕易幹掉我的用具。我一個單字、一個單字地教她,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樣,我教她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能吃,有哪些東西是好吃一樣。

一開始我無從辨別她是否能理解我在說什麼,
後來我才發現我錯的離譜。

我不確定是她的學習能力超乎常人,
還是她的過去人生與我想像地不同。

當我說出一些教過她的單字,她能下意識地做出一些反應。就像我在煮飯時,只是隨口說說幫我拿杓子過來,她下意識不假思索地望著它,雖然她下一秒又收起了這個眼神。

這使得我的評估幾乎走偏,
會不會是她只是沒有社交能力?
而非她真的不認識人類世界。

我去圖書館借了很多書,
從最基礎到最難的都有。

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像是一般聰明的小孩一樣,
我們都會稱為『過目不忘』。
現在這種拿來稱讚的形容詞,
大多數已經失去其意義。

父母有時根本不懂每個詞語所使用的深淺與差異之別,可能小孩做了很多簡單愚蠢的事情,但卻能換來很多稱讚。接著這些小孩長大就會變成不可一世的小霸王,他們未來的道路變得很狹隘,由於來自幼兒時期所得到的『讚美滋潤』太過於肥美,讓他們即便長大之後仍然無法捨得離開這屬於『過於呵護』的溫床。

然而,身為一個與少女毫無血緣關係的『中途家長』,我沒有立場要討好一個正在認識這世界的新鮮人。但我必須要說,她那與生俱來的天賦變成我們之間最好也是最壞的工具。

任何只要可以吸收的資訊讓她理解了,
那麼她就會如電腦寫入程式一般,
精準、毫無偏差的輸入在她的大腦。

這使得我根本不確定她是天生就知道那些資訊,
還是她擁有超乎常人、常理的理解能力。

比起中文單字來說,
她學習英文、數字的能力更為卓越,
尤其是數字。

只要寫出算式,她就會開始進行定義。
如阿拉伯數字的四則運算,
一開始她應該還在思考那是什麼,
何謂加減乘除。

我隨即拿起水果舉例,將數字跟我手上的蘋果做對照。我將筆交給她,她用著如同孩童鬼畫符的字跡寫下加法。並且抬頭看著我,即便沒有語言溝通,但我可以知道她在徵詢我的答案,她在確認自己是否寫出了標準答案。

我雖然訝異,但也猜測到她也有可能在欺騙我。
即便她擁有再糟糕的成長背景,
只要受過教育,那這一些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

我找了一個例子誘導她。
畢氏定理。

十三歲到十五歲的年紀,即便瞭解這個定理,也不可能會去鑽研更深的證明。因此假設她是騙我的,那她的學習能力與知識終會有界限。

兩股平方和等於斜邊平方和,
我讓她試圖瞭解這件事。

她很困惑地看著我,我不希望我的直覺成真,不過她的眼神的確寫滿『她想理解為什麼』。於是我寫了幾個最基本的畢氏定理證明法給她,利用面積等化的方式來理解畢氏定理。最後她非常沈浸在如何用不同方法來證明畢氏定理,我拿給她Loomis所著的〈The Pythagorean Proposition〉,畢竟那裡頭已經收藏了三百多個畢氏定理證明方法。

當她閱讀完書籍,開始在紙上書寫那些證明式時,她到底是天才,還是過去就是天才,也不這麼重要了。因為我知道依照這個速度下去,她的理解能力跟知識量將會超越現在的我。

也因為畢氏定理的關係,
她開始接觸三角函數的平方關係式,
開始進入了基礎數學的世界。

也因為畢氏定理的啟發,我帶領她認識三維空間的向量、基本的向量運算工具、平面與空間可能會用到的所有基本代數。從國中數學,到高中數學範疇的知識,就像光速一般地完全理解。幾乎在兩天內無縫接軌的進入她的腦袋。當我拿出大學用的微積分課本,仍無法阻止她的理解速度。一直到工程數學與數學系會用的工具,這一切快速的進展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

我除了感到無限欽佩也感到恐懼。
究竟她是怎樣的少女?
如謎一般,如野獸一般強橫無禮,
卻擁有超乎想像的理解能力。

邏輯或許是我跟她天生的最大差異,對於一般學習數理知識的我們,即便是高中就會理解的向量,也一直要到大學才會去學散度、弦度,更別說是更進階的張量計算。每跨過一個等級,就需要一定的咀嚼與吸收,但是對於她來說,這一切都是同樣的範疇,一切都是從最基本的幾何開始延伸。她向我學習數學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原本我們就無法用語言溝通,現在反而用數學溝通。

我寫著一個算式,她回答出答案。就像是下棋一樣。有時更像是生活的一部份,我們做著日常生活家事,用數學式溝通不算是語言的語言。

但等到她開始對於N維空間的事情感到好奇時,我深知已經不能再跟她用數學溝通了。我向她簡介黎曼幾何學,接著她的數學之旅就開始必須要自修了。黎曼幾何學幾乎是她的最愛,因為它顛覆了過去她對幾何的認知。然後當她開始抱著黎曼幾何學開始玩味的時候,距離她學阿拉伯數字中間的歷程不到一個禮拜,距離她衝進我家那一天,不到一個禮拜。

也因為這個故事,讓我清楚她所擁有的能力超乎我能理解的範疇。雖然她的語言能力發展比她的數理能力較慢,但我相信她會在不久的未來,就能與我交談,甚至交換想法。

這代表著你不能隱瞞這女孩什麼東西,
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比你更多,比你更快。

對於這件事我是既期待又害怕傷害。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她,包括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包括她的過去到底遭遇了什麼,也包括了她當時是怎麼進入我家的。但是我也很害怕這些議題會造成我們之間的距離產生。當她開始因為學習認識這世界而展現我所沒看過的笑容時,我開始試著不讓自己想起那些仍然存在於我心中的疑問。我害怕一旦開口了,她就會離開了。

有時我會感到困惑,我開始像一般父母一樣,不由自主地變得較為囉唆及掛念瑣碎的事情,並且開始喜愛每日晚上看著她進入夢鄉的笑臉。雖然這些大多數是我自己的呢喃,她從未開口對我說些什麼。

閱讀、洗澡、吃飯,
以及沈浸在數學世界當中。
我們用這樣的節奏維持住平衡。

我對於喜歡這些的自己感到恐懼,
這使我想起自己過去的故事。

一般人對於家庭的定義難以一言以蔽之,原因是原生家庭給予人的一切就像是巨大的核心價值,它給予人的影響太大。有好的部份、也有壞的部份。

我們人生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克服壞的那一部份,
因為它宛如壁癌,難以根除。

進入家庭,某一種層面對我來說也是充滿恐懼的。
或許是我內心埋藏的自卑感吧。
我認為自己會在這個領域中狠狠地摔倒。

對於親情的看待如同白開水的平淡,
是常人不能所理解的。
路人與家人之間的差異,就好像奈米線寬一樣。

我有時不免思考我這身為異類的傢伙,
難道是我缺乏愛人的能力嗎?
我有時甚至期待我與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要建立關係更好。
好的壞的都是。

我可以做出所有成人該會的應對進退,
精準的微笑、誠懇的回答、善良的面容,
但這不會讓我感到我真心是活著。

我開始思考常人與自己的差異在哪,
如果可以是只會期待發薪日的自己、
如果可以是只會在意一般喜怒哀樂的自己、
會不會人生會過得更簡單。

與一般人一樣期待那一些該期待的事情,
遇到失落的事情找三五好友喝酒解悶,
歡樂的時候在社群網站上打卡記錄。
總之就是成為你路上看到的任何一個平凡人一樣的自己,
是否會讓自己的世界變得更為簡單。

在看見她以超乎常人的速度長大的同時,
也像是投射自己的鏡子。

我們都像是這社會中的異類,
活著,但不能否認我們認真的活著。


當我認為一切都準備好時,她已經開始在鑽研各式各樣的物理學。家裡堆積如山的書讓我開始思考要改變些什麼。學習知識可以豐沛自己,但是還不能走入人群。我花了許多時間試著讓她瞭解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但這一切在她熱愛的科學知識眼前顯得索然無味。

因此我帶她上髮廊,為她重新保養自己的頭髮。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設計師一刀一刀地勾勒出那美麗的流行造型。我望著默默注視鏡子自己的少女,沒有任何的胭脂加以掩飾,卻無掩她淡淡折射而出的美麗。

由於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不可能預期的狀況,我得用高價包下設計師的一天行程。設計師要接下這樣的案子確實難找,並且跟他說明他要剪髮的對象可能具有不能控制的暴力傾向。為此繳了許多門路與保險費用。

值得高興的是少女那天非常安靜。
如同常人一般。

我開始思考她是怎麼學會與人相處的,至少學會安靜與靜止。我開始思考這一切會不會是騙局,但是當我想起最早她在捷運上展露的眼神,我不認為那是演員做得出來的扮演。

那種力量、那種眼神,我一輩子無法言喻及說明,
然而這一切彷彿隔世一般,
連找尋的痕跡都顯得稀奇。

我帶她買衣服,讓她理解對於人來說,
衣服的品味是一種無法透過語言精準形容的藝術。

她穿著衣服,雖然不曾說過一句話,
卻難得露出依稀的笑容。

從那個時刻開始,
我發現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轉變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

我回想起第一次遇見她所凝視的雙眼,以及那具有穿透感染的眼神。讓我不免產生了遐想,但每每當我腦中徘徊起邪念時,我總是告誡自己回到最初的那一天。

回想那個站在捷運上失魂落魄的少女,
我們始終要面對的現實,
就是她始終是在這社會角落中邊緣存在的少女。

在她可以好好進入這個社會以前,
我想保護她。
我想,或許保護她就夠了。

這樣就足夠了。

叩叩──那熟悉的高跟鞋聲響使我從回憶中抽身而出。
它搭配咖啡廳大門上頭所攜上的鈴鐺聲,
使得我的回憶如同快飲盡的咖啡,
我搖搖咖啡杯,抬頭看著她。

琳芸還是來赴會了,但她穿著與自己過去完全不同的服裝與髮飾,不免讓我感到心裡一陣辛酸,她已不再是過去的鄰家女孩了,而是冷豔與性感的女人,她正往她所盼望的新人生前進。

而我呢?
或許也是。

「謝謝妳,妳還是來了。」我點頭微笑,表示我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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