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恒
劉有恒

以理工求真精神從事三十年學研的文史工作研究,尤精學術辨偽.辨偽內容遍中國音樂學,崑曲學,文學及戲曲學,史學,中國古典學及經學,與佛教史.及新詩創作人,出版著作計數十種.並天文物理研究者

新出偽青銅器〈焂戒鼎〉(韐伯慶鼎)辨偽

新出偽青銅器〈焂戒鼎〉(韐伯慶鼎)辨偽


某博物館於1993年徵集並收藏,並於1997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第三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上公佈的〈焂戒鼎〉(陳佩芬:〈釋焂戒鼎〉,《第三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97),後來有李學勤〈韐伯慶鼎續釋〉(《徐中舒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8年)及吳振武〈焂戒鼎補釋〉(《史學集刊》,1998年第1期)、胡長春〈焂戒鼎新釋〉(《古文字研究》第26輯,中華書局,2006年)及何景成〈試論焂戒鼎所反映的“羨卒”問題〉(《中原文物》,2008年第6期)等文討論之。但吾人細檢其上的銘文,發現此銘文實乃係今人所偽造的,細述其偽之由。此器上有偽銘文如下:


『韐伯慶賜焂戒簟[弓弓攴]、[羽+斤]、膺、虎裘、豹裘,用政於六師,用校於比,用[犬臣犬] [水欠]。』


一見此〈焂戒鼎〉(韐伯慶鼎)銘文裡的所謂金文,就知係今人偽造的。因為,竟然有使用到東漢的《說文》裡不知來處的所謂的古文,也有自創的部件,更有自創的新金文字,不一而足,如此怪異的文字,竟可以打遍古文字學界而無一人會看出來。按,〈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裡的“六師”是西周軍隊的單位,像所謂“西六師”(或“成六師”)是西周重要的部隊。但此“六師”之名,一些學者如李學勤偏偏拿偽書《周禮》裡的假造的西周鄉遂制度裡的“六鄉”來比附,因為看到此偽銘文上“六師”後有“校於比”字眼,於是附會到偽《周禮‧地官‧小司徒》的偽內容去了,但查此《周禮》所偽小司徒的“比”制,顯似抄自《國語‧齊語》裡戰國人所傳言春秋時管仲之政的管子在齊國曾實施的戶口之“校比”,如此即可知,此銘文係今人所偽。今分二部份證偽:


(一)文字之造偽:


(1)“韐”字:“韐”這個字的金文,只出現在1975年於陝西岐山董家村出土的裘衛四器裡的〈裘衛盉〉,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裡的偽金文的用“韐”字,是取材來自於〈裘衛盉〉,故知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偽器必偽造於1975年〈裘衛盉〉出世後。而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裡的“韐”的右偏旁的“韋”的偽金文,全與〈裘衛盉〉的“韐” 的右偏旁的“韋”不一樣,是採用了甲骨文裡的某一 “韋”字的造型(甲骨文合集:H10026B)


(2)“慶”字,造型怪異,與所有金文裡的“慶”字皆不似。所從之“心”不正,向右側歪。


(3)“焂”字,上方中間的筆劃,呈現側偏的“三”字,此使用金文裡的“攸”字中間始有此型,若金文“焂”裡的上部的“攸”的中間,是不作“三”的,〈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者使用合併造字,而不合金文常軌。


(4)“鹹●”(上方為“鹹”字,下方不清晰)字,此字係作偽者以《說文》:『覃: 長味也。從 、鹹省聲』而起興,把“簟”字寫成從“鹹”,因為“覃”依《說文》從“鹹省聲”,由“鹹”而“鹹”而“覃”而“簟”,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其偽字的造字邏輯之所由,實即是寫“簟弼”的“簟”字。


(5)“弼”字,不從金文的寫法,係〈焂戒鼎〉(韐伯慶鼎)銘文造偽者找了東漢《說文》裡的一個不知來路的所謂的古文,寫成[弓弓攴]。


(6)“羽+斤”字,此字較形似之字,最早當見於商代的甲骨文裡及金文〈宰椃角〉及〈邲其六祀卣〉,皆做商代周祭之一的“羽”(翌)祭之釋。而羽日,必在王名日干之日舉行,此字之衍字當必有羽之義,今偽鼎此字上右側多出有包覆狀二線,其實是抄自(《集成》02830)〈師𩛥鼎〉裡的“旂”字裡的“斤”的特異字形,而〈師𩛥鼎〉(師才鼎)此一“斤”字形亦為此器內之特異字體,亦或此青銅器或亦偽器歟!而此字其他的部份,則是以〈毛公鼎〉的清末孫詒讓所釋的“鬣”字的右側字,亦即原型即商代“羽”祭的“羽”字。此字,在〈毛公鼎〉“金鬣金膺”辭內,清末孫詒讓釋“鬣”,王國維同之,並認為即“邋”字,是指馬鬣飾。按,此字如上所言,最早出現在商代,有羽之形,故而言馬鬣狀的飾或羽飾是也。而吳振武拿《詩經》的“鉤膺”,比對〈毛公鼎〉銘文“金鬣、金膺”,反而釋〈毛公鼎〉“鬣”字及此處怪字乃“鉤”字,而且講“鉤”等於“旂”,但字形上完全講不通了,不過倒成為今日古文字學界的共識了,亦一奇。而此一偽銘文及偽金文寫手,他寫此字,其實是個複合字,複合了〈毛公鼎〉“金鬣”及師𩛥鼎“鑾旂”的“鬣”右方的“羽”及〈師𩛥鼎〉“旂”的“斤” 的合併字,亦併“羽”及“旂”的“斤”部合為一字,故此偽鼎必成於1974年底扶風縣強家村發現〈師𩛥鼎〉之後,而〈焂戒鼎〉(韐伯慶鼎)銘文作偽者或者是意欲把此字當成是有羽飾的旂旗來釋而造了此新偽金文字吧。


(7)“裘”字,此字字形搞怪,把金文裡的“裘”的“求”的寫法,在西周金文一向是頭向左偏改成向右偏。


(8)“校”字於金文裡面沒有的字,此一造偽金文者,置“交”於上,置“木”於下來造字。

 

(二)內容上的造偽:


按,〈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裡講“用政於六師,用校於比”,其“用政於六師”文意只是講來整頓六師,而“用校於比”則是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寫手抄了《國語.齊語》裡的戰國時人所編的管仲之言『比校民之有道者』(《管子‧小匡》有類似文字)裡的『比校』二字,轉化成“用校於比”,乃是用後人之時代意義的文意講“來用比武來較量”。為何只有此義,因為六師是西周貴族成軍,平民在西周不當兵,六師有六個師,彼此較量戰術,猶今日之實兵演練一較高下,此偽銘文寫手的文義只能是如此,若是他沒有知曉西周政制兵制之學力,不曉西周貴族成軍,以為是徵民為兵,一如戰國時代,則以為是人民組成六軍互校戰技,就誤了。何況像李學勤把“六師”當成《周禮》裡想像編造的西周會是“六鄉”來附會成偽書《周禮》內掌理庶民九比的人數以及其征役、祭祀、飲食、喪紀等事務的小司徒司“比制”:『小司徒之職,掌建邦之教法,以稽國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九比之數,以辨其貴賤、老幼、廢疾。凡征役之施捨,與其祭祀、飲食、喪紀之禁令。乃頒比法於六鄉之大夫,使各登其鄉之眾寡、六畜、車輦,辨其物,以歲時入其數,以施政教,行徵令。及三年,則大比;大比則受邦國之比要。乃會萬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而東漢之儒對於《周禮》所謂“九比”之釋實際上也是用猜的,沒有任何其他先秦文獻可佐證。至於“九比”一辭,一如許多在《周禮》裡以六、七、八、九等數字來開頭的名辭,多數是瞎講而無法實際舉列,一如此處“九比”究竟內容是哪九個“比”自古至今,博如鄭玄亦無法一一舉證出來。


而且,以戰國人所編的《國語‧周語》裡編造了西周宣王“料民”的故事,說它是故事,因為,從金文裡看到,周宣王及其後的軍隊,也沒有根本性的變化,沒有什麼因為“料民”於是讓釋料民是料平民的平民當兵,西周的軍隊一直都是貴族獨佔軍事力量,不讓平民觸碰兵器。故那則“料民”的故事,終只是無實證的小說家言而已。其言指出:


『宣王既喪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仲山父諫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協孤終,司商協民姓,司徒協旅,司寇協奸,牧協職,工協革,場協入,廩協出,是則少多、死生、出入、往來者皆可知也,於是乎又審之以事,王治農於籍,蒐於農隙,耨獲亦於籍,獮於既烝,狩於畢時,是皆習民數者也,又何料焉?不謂其少而大料之,是示少而惡事也。臨政示少,諸侯避之。治民惡事,無以賦令。且無故而料民,天之所惡也,害於政而妨於後嗣。」王卒料之,及幽王乃廢滅。』


按,古者平民無姓,姓是只有貴族始有之,而此文裡講『司商協民姓』,指司商此官查知民有多少姓,此“民”字,實指貴族而言而非指平民。故宣王若真有料民之事,亦只是計算貴族戶口有多少而已,和平民無關。而東周所講的『比校民之有道者』西漢末的《周禮》裡的小司徒的比制,是東周春秋中葉以後,到戰國秦漢以來平民興起,平民始有姓,而且亦是平民從軍的時代的產物。今天那些拿著周皮西漢骨著作《周禮》來比附金文裡的內容的,其西周封建社會的理解實甚欠缺,此不爭之事實,才有如許多令人皺眉的文章出現在專業中國古典學論著裡。


“校”這個字,最早初義是如《易經·噬嗑卦》『初九:屨校滅趾,無咎。』“校”後人釋為刑具,即械在鞋上的木具,使之難以脫逃。而即使“較”在早期《詩.衛風.淇奧》:『寬兮綽兮,倚重較兮』,也是指高於軾豎在車輦旁的兩側的車較,因為古時車是立乘,平常立時就靠著車較。“較”及“校”外觀相當,故可以明“較”及“校”的古義。但西周金文有“較”而無“校”,故知“校”乃後起字。金文“較”即做本義的車較之義,如金文〈彔伯[冬戈]簋〉『𠦪幬䡈』。一見此語源之來,即知,西周金文裡根本沒有“校”字,今天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偽器上出現了“校”字,即知係今人所偽造的銘文。


〈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裡又提到“用[犬臣犬] [水欠]”,[犬臣犬]字,此後世之字,《玉篇》釋此字為『察也。今作伺,覗。』吳振武以[水欠]為“涎”的古寫,認為用[犬臣犬] [水欠]”指伺捕盜賊,李學勤同之。因為都是把“六師”當成《周禮》“六鄉”來看,於是找《周禮》文字曲意解釋,完全不合銘文本義。其實,此用[犬臣犬] [水欠]”是抄自偽青銅器〈六年琱生簋〉『公厥稟貝,用獄𧧒(刺)為伯』裡的“用獄𧧒(刺)”三個字。“[犬臣犬]”即“獄”字, “[水欠]”即“𧧒(刺)”字。如是而已。因為〈六年琱生簋〉的“𧧒”字,郭沫若依清末孫詒讓之意見是釋成“刺”,所以偽銘文寫手同意郭沫若之釋而改寫一個同音字“次”取代“刺”,並改“次”為三點水,來擾人判斷力,如是而已。此三字偽銘文寫手之意指來掌軍中之刑獄。


按,此〈焂戒鼎〉(韐伯慶鼎)偽銘文裡用了一個賞賜物“豹裘”係以往所有的青銅器銘文裡未見的賞賜物,此純係今世偽銘文寫手自創,古不以此服有何貴氣之視而故不會賞此物,因為一如《淮南子·說林訓》:『豹裘而雜,不若狐裘而粹。』豹的紋路在古代不視為純色而係雜色,只作裝飾之用。如《詩·鄭風‧羔裘》『羔裘豹飾,孔武有力』,明白點出豹皮是為裝飾在羊裘上的飾邊,此指用在貴族卿大夫之朝服上只是飾邊。沒有任何文獻有在先秦會有純係豹皮裘這種貴族衣物。


如此看來,從文字及內容上分析如上,即知,此〈焂戒鼎〉(韐伯慶鼎)銘文必為今人所偽造者。(劉有恒,2020,9,15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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