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崇拜

当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反复被灌输一个理念：国家要大一统不要分裂，国君要英明不要昏庸。这个理念是中国人现在还深深认可的。

我们确实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一个朝代结束的时候就是乱世，非常痛苦。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也就罢了，它不断发生。所以我们就觉得，哎呀不好，我们必须要避免这种情况，要一直维持盛世，要守正，要有美德。这成为了一种宗教般的感情，我称之为“盛世崇拜”。

（一）

这是一个困扰了我几十年的一个陷阱。我们看到事实是，中国永远在盛世——乱世——盛世——乱世，不断循环。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问题就出在，不是说盛世有多好，乱世有多不好（盛世其实也不是多好，只不过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且不表），而是盛世和乱世就是这个系统的标配。你必须两样都得有。这就像自行车，一个前轮，一个后轮。甚至你可以说：乱世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盛世的存在！这其实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乱世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从盛世那里来的。乱世之前就是盛世。那么盛世为什么会生出一个乱世呢？我们可以说，盛世埋藏了乱世的种子。那么这个种子是什么？其实就是这个系统的不稳定性。也就是说，这个系统在比较理想的情况下，它可以出现盛世，但情况是在一直变化的，而这个系统本身并没有一个有效的纠错机制。当情况出现变化的时候，乱世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系统偶尔能工作，但冷不丁就坏，这当然是一个严重的设计缺陷。

（二）

具有盛世崇拜的中国人，包括曾经的我在内，会形成一种虚假的扭曲的历史观。我可以再举一个例子：父母教育小孩有一个经典的策略叫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是有一个人很严厉，一个人很可亲。那么小孩就天然地会觉得，严厉那个人不好，可亲的那个人好。但事实上，这些都是大人故意设计的。并不是一个人好，一个人不好，而是这个设定本身就存在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这是小孩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小孩的父母观也就是虚假和扭曲的。

我读历史，读到某人或者某地要造反，我就天然觉得这些人不是好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造反就意味着乱世的出现，这对于我们这些盛世崇拜的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但我们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人为什么要造反？” 原因其实就是两种。第一种，就是靠近皇室的争斗，这也是系统自带的一个缺陷。第二种，就是老百姓过不下去了。我们看《水浒传》，那么多人其实都是被“逼上梁山”，不是主动想造反的。梁山好汉很多也不是好人，经常还会出现滥杀无辜的情况。但如果和朝廷系统性地压榨人民相比，他们就真的能算好汉了。人们称颂他们为好汉，是对所谓盛世所投下的不信任票。乱世里面确实也没有什么好人，但这也恰恰证明了，是系统的缺陷扭曲了人性，而不是人性的扭曲导致了缺陷。

（三）

《通鉴》说：我们要发挥我们的主观能动性，用道德来让它不坏。这个想法当然很美好，但系统的运行不是依赖于最坚固的那个零件，而是依赖于最脆弱的那个零件。只要最脆弱的那个零件坏了，系统就坏了。所以主观能动性能起到的效果有限。就好像你一直盯着一个东西它就没事，这是你的主观能动性，但你闭一会儿眼就出事了，那就是主观能动性的局限性。要解决一个系统的缺陷，你必须跳出这个系统。《通鉴》没有跳出这个系统，而是想着怎么在系统内部进行修补，当然就不会成功。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这个系统。乱世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因为系统没有纠错机制。盛世一般是社会在发展，资源在积累，人与人的矛盾较小。但问题随时可能出现，比如说是外部条件恶化，有外敌入侵；或者是经济泡沫化，然后泡沫破裂；又或者是官员开始腐化，等等。只要一出现问题，统治者就要去解决，无外乎两个方式。一个方式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比如外敌入侵就得让人民放下生产去抵抗。一个方式就是解决有问题的人，比如泡沫破裂出现流民，就让那些流民去干苦力。不管哪种方式，都会有人受损，从而激化矛盾。于是一个有趣的进程就开始了。矛盾越激化，就越对统治者形成威胁，统治者就越需要强力进行压制。那些在压制中表现得积极的官员就越是会受到重用，而这当然会进一步激化矛盾。这就是一个正反馈的循环。我们姑且就叫它“压制循环”。这就像股市泡沫，价格越高越有人买，越有人买价格越高。这个循环的尽头就是社会的崩溃，内战的爆发，乱世的来临。有没有一个机制可以在那之前对循环进行修复？没有。原因是统治者权力的绝对性，没有谁可以踩刹车。

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你只需有一个机制来自动对系统进行纠错。一旦正反馈出现，它会自动跳出来踩刹车，这就可靠多了。一个纠错机制不行，那就两个，三个。这就是三权分立，媒体监督，民众问责。这样当然不是说就永远不会出错，但不管是从逻辑上还是从实际的经验上，这样就是能够少出错。

我希望更多人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