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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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


1

我和表姐坐在一桌粤式小点面前,她掏出手机来翻一个小学同学的朋友圈。在很久以前小学六年级的表姐会和我抱怨当中队长的她如何善于在老师面前瞪大眼睛装无辜,指使同学起来像个小大人。也因此,才四年级的我就通过表姐之口知道了她,总是竖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头一丝不苟地露着,咧嘴笑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也许是这样细微的表情让她显得不讨喜。

“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比他小一岁。和你一样大,96年的。”表姐一边划拉照片一边淡淡地跟我说,满意地在我眼里看到炸开的闷雷。

结婚登记处的她就和小时候一样竖着高高的马尾,咧嘴笑的时候眼里没有笑意。“她长相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会装无辜。”表姐尖刻地评论,并千叮万嘱我不要手滑点到赞。那是亲密的人之间专有的对他人直白的挖苦。

让我一吓的却是那张童年记忆里的面孔出现在这样一个标志着真正“成人”的场合,仿佛被树脂包裹的琥珀突然破开。美言之标本,其实是尸体。

在我们童年的小小世界里,隔壁班的奥数天才,高年级的模范学长姐,传闻里嚣张跋扈的校园恶霸,突然纷纷以宣告“尘埃落定”的方式回到你的面前,在本地念中学,上了不认识名字的大学,然后与青春赛跑一般结了婚。在泉州这个小城市里,这些童年宇宙中不平凡的人们复制着父母辈们的人生,像小说里那样叠起羽衣,封存到箱子里。然后,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从十几年你追我赶的学生时代的熔炼炉里出来,泡到生活的温水里。在那张喜气洋洋的结婚照背面,好像有熟悉的初生儿在厚厚羊毛褥子里啼哭、老人们教导着坐月子的经验、春节妯娌们交谈时低低的笑声的背景音。


2

小姑学生时代的同学们都说她人如其名,总冷冷地不搭理人。因为脸上被开水烫过的疤,她天生自卑又自负。在一次被男同学嘲笑之后和好朋友约好一辈子不结婚,还通告了全家所有人。

小姑以前是我最喜欢的亲人,在十岁出头的我看来,她读书多、性子强、了解新事物,和我是一同被归为家里的书呆子类型的人。我半夜偷偷看书、在电视上看古书赏析的节目,被婶婶、妈妈等一干人又埋怨又嘲笑,只有小姑笑着说你们懂什么,这是我们家文人气息的残存了。春节那天晚上,大家聚了一堂漫不经心地看春晚里的歌舞节目,小姑偷偷约我到房间里看《武林外传》。现在回想起来,曾经的所谓“知己”也许都只是在彼时人脉可及的圈子里匹配最相似的人,制造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氛围以确认自己的价值罢了。

小姑结婚那天我哭得眼泪汪汪,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她特地拿来送我的婚纱照被丢到犄角旮旯里。

小姑嫁给了一个她不算喜欢的人,初次相亲时她用她一贯带刺的口吻嘲讽他那副讨好长辈的殷勤样子。然而在他一次次送礼物、跑腿的软磨硬泡下,家里除了小姑外的所有大人都认定他是最通达人情了解世故的妥帖的人。我永远忘不了在门后,听到里面婶婶坐在床边劝小姑:“说句难听的,虽然你瞧不上他,可是你想想你脸上的疤。遇到不嫌弃你的人,也不容易。何况他三天两头来送夜宵、接送老妈,论人情世故,他比你强多了。”

也许这些话真的进了小姑的耳朵里。也许那些受嘲笑后立下的永不嫁人的誓言、为了消掉脸上的疤痕每天敷的面膜、为了表达反叛剪的男式短发、那逐渐逼近的闽南人眼中的“危险年龄”三十岁,都是刀子埋在小姑的心窝里。她最终披上白色的婚纱,在远近亲朋堆起的欣慰的笑容里,举起了婚礼的花束。

我的眼泪不知是在哭小姑的妥协,哭她收起的棱角,还是哭我从此不能是那个黏着她到办公室、一起睡觉、在除夕的晚上一起关在房间里看武林外传的特殊的亲人。

数年以后,亲朋圈里问起曾经与她相约一辈子不嫁人的朋友的信息,小姑只是淡淡地说:“她还是没有结婚,但我们已经几乎没有联系了。”

我不再独占最年轻的小姑对外人防备的外表下内心的柔软感情,小姑也不再年轻,生了两个孩子,渐渐收起了刺。前两年她注册了微博,没有给丈夫孩子知道,唯一关注的人只有我。一天深夜看到她写:“结婚只是顺其自然。想要爱情,下辈子吧。”

他们曾经相爱过么?我不知道。每年春节,家里仍然其乐融融,可我从姑姑婶婶间聊天的机锋中听出,小姑和姑丈经常吵架,姑丈也许还打过她。此时的妈妈用调侃的语气说夫妻争执很正常,好好调解。又以一贯的通情达理取得了全桌人的关注和赞许。我只觉得隐隐地厌恶。

从此我再也不想去家庭聚会了。即使所有家人都关心我,闽南人那套出嫁看嫁妆、早婚多生子、多生男孩好的氛围笼罩着每一次看似温暖的团聚,那些从来讨论不完的别人家长里短,那些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的攀比和暗暗的炫耀,让我只想逃离。


3

“我们家这些孩子阶梯似的一个比一个大一岁,下一个就快轮到你了。”还上初中的时候,妈妈半感慨地说。我注意到她没有把姑姑家的孩子们算进去,因为那是“嫁出去的女儿们”,论起来是外人。

“我不想结婚。”

“你会想结的。”妈妈扑哧一笑,带着她看到我孩子气的一面时会露出的慈爱。“今天你叔公说,我和你爸很快会有外孙了。”

“我不想生。”

妈妈笑得更大声了。“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想生的,还会想生很多。”

“你一定会想生的”,就像一句咒语,黑压压地压在我的心里。也许是突然涌起来的反叛,我铁了心要动摇她话里的肯定。

“我有同学喜欢同性。人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又不一定要生孩子。”我咬着牙说。

“怎么可能?你们小屁孩,哪懂什么喜欢。他们才几岁,都乱讲的。”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妈妈笑得直不起腰。

那标志着我会对父母倾诉学校生活的时代的彻底终结。我们的电话粥几年不变地煲着今天吃什么、几点睡、几时回家这样不痛不痒的话题。让我震惊的不仅是我妈妈不相信世界上有非异性恋的存在,还有她不相信十四岁的孩子之间拥有友谊之外的感情。


4

面前的表姐已经关掉了小学同学的朋友圈,转而打开了另一张男生的照片。“这是我高中同学,人特别仗义。虽然有点大男子主义吧,但这是我们这里的男孩子的优点。我上次给他介绍过你,你看看有没有意思?”

在新娘穿着绣金旗袍,戴着沉甸甸的金链子的泉州人的特有的婚礼中,明灭的烛光里有妈妈的声音,缓缓长长。

“女人这一辈子啊,最重要的是找一个爱你的人,有一个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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