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诺斯迷宫
米诺斯迷宫

”过把瘾就死“ 原创作者开篇有署名 编辑&校对:淘淘

梦中的大象

他开始梦见南方,梦见海洋、沙滩和一片金黄。可是李欣等了几年,母亲依旧没有回来,北方的冬天也依旧会冻耳朵,他也没吃到过南方树上掉下来的水果。但他也没有再向父亲提起过妈妈,父子俩人越来越沉默。
  • 作者:Kirchmo
  • 编辑&校对:淘淘

李欣又梦见了那头大象,那头在梦中向他奔来,同时又在疯狂地咆哮着的无牙巨象。李欣没了解过大象,所以他并不知道这头大象究竟是什么品种,也不知道它是来自非洲还是东南亚,是泰国种还是南非共和国的国籍。他只知道在梦里这头大象直直向他冲来。两只前蹄狠狠地踩倒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内脏瞬间被挤出体外,软软地散落在泥土上。活像是酒醉后吐出的呕吐物,红白相间异常惨烈。

李欣总在被大象践踏后惊醒,头上的汗水浸透了小半个枕头。这段时间是他除了十三岁梦遗外最为潮湿的时刻。

他穿好衣服,抽了支烟。把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开机。习惯性地打开微信。也习惯性地不存在任何未读消息。李欣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接近放学。他在想该不该去学校,像是每个装模作样的初中生一样。背上书包,穿上蓝白相间的校服,或许还能再带上自己学校的校园卡。然后进到学校里,等待下课铃响起,再欢天喜地地从校门里走出来,回家吃上妈妈做的香喷喷的午饭,晚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枕着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希望进入梦乡。

胡波-2018《大象席地而坐》

李欣就这样幻想着,甚至从这种幻想中获得了一丝幸福感。直到他的幻想被他爹现实的呼噜声吵醒。李欣的父亲是夜班保安,在李欣所在城市的另一个区的另一个条路上,每天晚上七点坐地铁去上班,第二天早晨七点准时坐地铁回来。随即洗漱抽根烟,喝掉半瓶白酒睡到下一个晚班的七点。他与李欣平常一共就几句话,“钱在这里。”“钱在那里。”“钱在哪里?”前两句话表示了他不会让李欣饿死的决心,后一句则完全是因为喝多了以后过度空虚,只能通过金钱的存在来获得安全感。可李欣记得他爸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在工厂,在矿区。父亲带着红色安全帽,领着三岁的他走在没有火车的铁路上尽情地欢笑。

李欣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改变,尽管他并没有认真上过一节思想品德课,也没有学过任何马原或者其他分析问题的方法论。但他依旧明白父亲的改变,是在母亲失踪之后才出现的。当然李欣并没有分析这个问题。他只是处在这个问题里而已。

母亲离开的时候,李欣上一年级,戴红领巾,穿校服。母亲离开的那天下午,她提前把李欣接走了,去逛了逛银座商城,买了李欣心心念念的乐高玩具。那个玩具比李欣的脑袋都大,李欣扛着玩具盒像极了泰山的挑山工。母亲带着李欣吃了麦当劳,点了两个麦辣鸡腿堡,一份薯条,一大杯可乐,还有一对麦辣鸡翅,和一盒麦乐鸡。李欣喜欢揭开杯盖喝汽水,看着可乐向上涌动的气泡和因为气泡而时刻不停移动的冰块。李欣那天想着这应该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李欣想着也要父亲加入他的幸福,随即问母亲爸爸呢?母亲说爸爸在上班,很辛苦。以后你要照顾好他。李欣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那种庄重的表情只在红旗下宣誓戴红领巾的时候才出现过。李欣最后吃了一个半汉堡,一半薯条,喝了半杯可乐。母亲在李欣吃饭的中途接了个电话。母亲接电话时嘴唇颤抖,有眼泪挂在眼角。李欣停下自己的狼吞虎咽。问妈妈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他作为新社会的小主人能够保护妈妈,妈妈笑了笑,摸了摸李欣的脑袋并和他说,她能够保护好自己,她也希望李欣能保护好自己,她希望李欣能够好好学习。

胡波-2018《大象席地而坐》

李欣妈妈等着李欣再也吃不动的时候把李欣带出了商城,从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塞给李欣三百块。李欣他妈帮着李欣把玩具放在车里,顺便也把李欣放在了后座上。亲了亲李欣的脑袋,和司机说了李欣家的目的地。不过李欣妈妈并没有跟着李欣上车,之后,李欣再也没有见过他妈妈。

沉浸在麦当劳幸福里的李欣,直到汽车发动后才感到惶恐,尽管那时的他根本就搞不清楚这种惶恐感是从何而来,他的眼泪滚了出来。小脸因为呼吸不畅而憋得通红,李欣努力地拍打着车窗,大声叫喊着妈妈,李欣的母亲依旧站在原地,并没有要上车和他一起离开的倾向。只是冲着李欣一直挥手和微笑。司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对这种血肉分离的悲情大戏权衡再三,依旧选择了尊重契约精神。开车把李欣送到了目的地,送到了李欣家的楼道下。李欣哽咽地下了车,抱着他的乐高玩具,蹲在他家单元门门口。直到下班的李父回来,把已经靠在单元门前睡熟的李欣抱了起来,等到李欣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了。

正如李欣回忆的那样,父亲自那时起性情就变了。他开始酗酒、胡须杂乱、已经脏了的或者是刚买的衣物随意散了一地,父亲的眼睛也越发地浑浊、布满血丝。他好像在短短几天内便老了二十岁。李欣从那时候开始便和父亲疏远了,因为自己的父亲已经是这样的陌生且疏离,跟那个曾经把他扛在肩上环游工厂的父亲截然不同。但尽管李欣害怕父亲,李欣依旧克制不住自己对于母亲的思念,故而在父亲即将开始喝酒且上次酒精劲头已消的时刻。李欣还是问了父亲那个问题。“妈妈去哪了?”父亲说妈妈去了南方,去挣钱了,等过几年挣了大钱就会回来,就会把李欣和他都接到南方去。南方是个好地方,南方的冬天不会冻耳朵,南方路边上的树上全都是水果。这个回答随即便安抚了年幼的李欣,他开始梦见南方,梦见海洋、沙滩和一片金黄。可是李欣等了几年,母亲依旧没有回来,北方的冬天也依旧会冻耳朵,他也没吃到过南方树上掉下来的水果。但他也没有再向父亲提起过妈妈,父子俩人越来越沉默。

胡波-2018《大象席地而坐》

母亲过早的缺失导致了李欣的性格出现重大的畸变,他性格里的柔软、懦弱和退缩仿佛都随着母亲的消失而流逝掉了。他变得格外残忍凶狠和豪不耐烦。小学的科学课上,当大家都在用放大镜来烧蚂蚁时,只有他在用放大镜来烧那些烧蚂蚁的同学们,他看着同学们被他烫得嗷嗷大哭的滑稽样哈哈大笑。李欣的这种恶毒且凶狠的玩笑还很多,比如他在同桌的保温杯里撒过尿,拿口香糖堵住老师办公室的门锁...这之后所有人都对李欣敬而远之,老师们也往往把这个小混蛋当做空气。尤其是在班主任找完李欣父亲后,李欣父亲向班主任再三保证一定好好教育李欣之后,就拿着扫帚狠抽李欣屁股,抽坏三根扫帚以后,李欣仍然不变,还变本加厉了起来。李欣就样保持着扭曲的生长,直到长成一个少年,一个一米八浑身汗毛的少年。在此间李欣也遇见几个事情,无非是因长期饮酒而将身体垮塌的父亲不再用扫帚打他,而他随着日渐生长的身体也不再选择用放大镜烧同学,却更喜欢对同学们拳脚相加,血从鼻孔里留下,从破裂的毛细血管中涌出,最终被雨水洗净。在这个成长过程肿,李欣当然也挨过别人的打,脑袋上也肿起过拳头这么大的包,身上也留下过数条伤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事。

第二件事是李青谈了恋爱,一个还算是漂亮的女孩子。短头发,校服上画满了花纹和写足了非主流个性签名。李欣喜欢她,尽管李欣并不怎么清楚喜欢的具体意义。他只知道有个人可以陪着他一起抽烟、一起翘课去天台上无所事事坐着是件很幸福的事。这种幸福感仅次于那次他和妈妈一起去吃麦当劳。女孩喜欢靠在李欣身边,哼唱着当时流行的情歌,或者拿李欣的背当做黑板从上面写字来让李欣猜。李欣认识的字不多,幸亏那女孩会写的字也不多,但李欣依旧会猜错。可惜后来李欣没考上高中,那女孩也没考上高中,只不过女孩的父母比李欣的父亲要有钱那么一点,于是便把女孩送去了南方的私立高中。后来女孩和李欣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通过网络、通过键盘、通过拼音组成的文字。女孩向李欣展现着南方人的生活,她的新奇、诧异和有趣。她说南方有种叫槟榔的东西,吃掉以后牙齿就会变黑。她说南方人爱喝粥,每到晚上街上总飘着一股米香。她说那里冬天总是下雨,衣服在阳台上晒一个星期都不会干。李欣耐心地听她打下这些字,就拉黑了她。但李欣在拉黑的那一瞬间便后悔了。可他依旧没有去尝试挽救这段关系。他不擅长修补、追寻、找回。最多也就只是在深夜的被子里悲伤地哭一场。李欣变得更加向往南方了,但也开始逐渐憎恨起那些从北方逃亡到南方的人们。

李欣没有考上高中,但他依旧去了高中,一所交了钱就能上的高中,但不保证能拿到毕业证,更不能保证能考上大学。钱是他姑姑出的,他姑姑并不喜欢李欣。有次过年的时候,她和李欣的父亲说李欣越来越像他的那个混蛋妈妈,自私又凶狠。但他的姑姑依旧时常的照顾他和他的父亲。尽管在李欣姑姑的眼里,她照顾的这两个人,只不过是废物弟弟与废物外甥,李欣父亲的夜班保安活计就是姑姑给找的。在长期酗酒之后父亲丢掉了铁饭碗,不再去工厂,便只能去小区门前的门卫亭里当一个保安。不过后来厂子的效益也不好,父亲之前的车间主任还曾在父亲所看守的小区前摆地摊卖一些袜子和女士内衣之类的东西,还被父亲无情地驱赶过。只是谁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因顾及自己并不存在的脸面,还是袒护车间主任早就没了的骄傲。

贾樟柯-2004《世界》

李欣在高中时因为性情冷血,缺乏共情而迅速成为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每天进出校园都有如入无人之境。有很多烫了头、染了发、贴了文身贴画的女同学都疯狂地迷恋他,但李欣并没有和其中任何人谈恋爱或发生关系。“我的爱人去了南方。”有一天他这样说。当那些喜欢他的人一哄而散后他才补了一句“也许早就不算是爱人了。”可惜除他以外没有人听得见,北方和南方都失聪了。

李欣也是在高中认识的张越,张越是行长的儿子,但没说过自己是哪个银行行长的儿子,也许只是因为家里太有钱而被称作行长的儿子。白净、瘦高、戴金丝眼镜,却没及过一次格。李欣很讨厌有钱人,仇富似乎是最容易被完善和体现的心理。他第一次认识张越是因为张越在路上玩手机不小心撞到了他,于是他便把张越打得满脸开花。这次事件很快就引起了学校管理层的重视,迅速将受害人张越和凶手李欣领到了政教处,政教处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穿着不合身的西服,秃顶、泡茶、闷闷地抽着卷烟,左手戴了一只大金表。看起来像是那种警匪剧里的传统反派。在他想对李欣发难的时候,张越及时站了出来,并澄清自己肿成猪头脸完全是自己摔倒磕的,与李欣的拳头并没有任何关系。既然受害者都站出来还了李欣清白,政教处主任也便无法再过多地追究李欣的责任了。只是口头威胁了李欣几句,还用他那个布满了汗水和油脂的手掌拍了拍李欣的脑袋,便放走了李欣和张越。李欣出来以后觉得有点亏欠张越人情,但也没当回事。李欣并不重情义,在他自己看来,他是那匹游荡于荒野的孤狼,也是提着冲锋枪扫射警察的托尼蒙大拿。他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兄弟。但因为一些客观物质的原因。他和张越还是迅速地熟络了起来,张越给李欣解决烟酒和其他诸多费用的问题,李欣给张越解决麻烦,和制造麻烦的人。

胡波-2018《大象席地而坐》

李欣收拾好以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学校,找一下张越。毕竟之前答应了他。李欣出了家门,将昏睡的父亲与有关母亲的回忆全都抛到了脑后,发动张越和他共用的那辆摩托车,飞驰而去。

两人在放学前就已经离开了学校,去向了一条通往工厂宿舍的小路,小路四周杂草丛生,布满着粪便、玻璃碎片、和被撕破的塑料袋。工厂虽然已经不开了,但还是有些下岗工人依旧住在宿舍里。而张越要找的那个孩子就是这家工厂下岗工人的孩子,名字叫王富。一百八十多斤,皮肤黝黑,脸上布满雀斑和粉刺。但却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张越年纪名列前三的学生,也是少数在这个学校能被寄予厚望考上大学的孩子之一。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前几天把张越打了一顿,具体原因大概是张越欺负同学时导致声音过大,导致王富学不进习,导致张越的脑袋被王富的板凳狠狠地亲了一下。“我今天必须得让他知道错了,知道后悔,知道他打的是谁。”张越的情绪异常激动,吐沫星子都飞到了李欣脸上,李欣把脑袋缠满绷带的张越往后推了一推,并没有接话。点起支烟说“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一只大象,踩在我身上。”李欣还想自顾自地补充一些梦中的细节。但张越拉了他一把,指了指前方。“来了!来了!拦住这个臭傻逼!”张越说完就冲向了王富,手里拿了根镀了漆的棒球棍。他砸到王富的身上,王富一脸痛苦地捂住头向一边栽倒了。李欣并没有跟着过去,李欣又陷入了那场梦中,那头大象就站在那里,对着李欣狞笑、咆哮,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张越扔下棒球棍,疯狂着抽打着王富的脸,一边打一边侮辱着王富。也许是因为还不过瘾,便转向李欣喊到“”他妈的快过来帮我!”李欣从大象的梦中醒过来,走向张越和正在呻吟的王富,王富浑身都在发抖,像是一只被捕兽器逮住的兔子那样。李欣突然有些不安,他直觉性地意识到王富的生命在慢慢流逝。他连忙把张越拽开,张越浑身是汗,大口喘着粗气,别拦着我!我要弄死他!张越推开李欣,试图捡起棒球棍继续击打王富。李欣觉得大象再向他奔来,冲着他嘶吼。如果什么都不做,可能会在下一秒内便被大象踩成肉泥。于是李欣从口袋中掏出他防身用的折刀对着象头刺了过去,大象用鼻子把李欣甩倒,李欣从地上滚起来,又继续猛扎着大象的脑袋,他感到有一股热流喷在他的脸上,大象哀鸣一声便趴在了地上。他也因为精疲力尽而躺在了王富身旁,凶猛地喘着气。大象不存在了,也没有人再站着。

李欣闭上眼睛,笑了笑,想着一些他未曾见过的天气、还没吃过的水果、那些已经从生命里消失而无法重现的人们、想着那头梦里的大象,安稳的睡去。

不远方雷声滚滚,警笛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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