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武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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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女性主义文艺独立读物。 分享女性共创的电影、文学、社会评论,挖掘历史与文化中被遮蔽的女性群体表达与体验,在批判中激发生命力与创造力。

《消失的她》:到底谁消失,又是谁在场?

这样市场化的伪女性主义带来的后果——假如任何一个顺直男导演都可以假模假样地给电影里加点“girls help girls”佐料、疑似拉拉的暧昧情节,拍出受女观众热捧的“女性主义”电影,那么在未来,资本何必选择本就更冷门和边缘的女性导演呢?这样的电影出现,或会进一步挤压女性表达的空间。

近日,陈思诚携悬疑新作《消失的她》强势登顶暑期档,相关话题几次冲上热搜,实现票房逆跌。许多观众觉得中国主流院线电影迎来了可贵的“进步”,因为这部电影终于不再歌颂婚姻歌颂爱情了,而是塑造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警醒我们不要恋爱脑。然而,这部电影是真的站在“消失的女性”立场上发声吗?

事实当然远非如此。

我认为,我们必须在当下警惕这种“操演”性质的女性主义电影。“操演”是我对朱迪斯·巴特勒的不严谨挪用,在本文意味着在一种指令性的话语中,被动重复地模仿、表演一种性别符号。这个概念在性别研究领域里揭示出“性别”的后天建构特质,而在这部电影里,主创用“操演”出来的女性角色与女性主义元素实现了一种如@川A1234567 所说的“恐怖谷”效应——它用完全的父权想象,替代了更直接的女性经验,更真实立体的女性形象,更复杂微妙的女性情谊。

陈思成教女演员文咏珊怎么表演蛇蝎美人,后者大呼做作

换句话说,《消失的她》没有像《满江红》用贞洁观念那么直接地来羞辱你,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具“修饰性”的男性表达——故事在表层上展现女性现实中的苦难与成长,深层次仍然以男性的“幻想”与“本我”为核心。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部电影中一真一假两个“妻子”形象的塑造。真李木子,出身亿万豪门,外貌肤白貌美,一头乌黑亮丽的长直发与一袭白色长裙,性格则善良单纯,且内向到不爱与陌生人接触。她因潜水教练“略懂梵高的《星空》”就出嫁,替他还赌债,在怀孕初期毫无防备地进入他设计好的那么一个赤裸裸危险的“牢笼”,没有任何反抗意识地放弃生命。假李木子,出场一袭红色吊带睡裙,精致的眼妆,娇媚的声调,无不散发出性的危险与诱惑。其后的情节揭示出,她一直都在以替身身份完成任务,不为名不为利,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活活烫出一块疤痕,而整部电影对这个角色最浓墨重彩的一句诠释便只要结尾处的一句——“我最恨渣男”。

试问,这些塑造人物的情节与台词真的合理吗?

真假李木子,“白月光与朱砂痣”

显然是不合理的,但在主创的思维里,这不重要。“李木子”无论真假,都如出一辙的虚无与肤浅,经不起基本“人物动机”层面的推敲。她们一个纯洁,一个妩媚,一个沉默寡言,一个热情似火,这两种女性形象只为迎合男人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幻想。可能张爱玲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当时带着讽刺的笔触写下的这一对标签,数年后竟被无数人心安理得地拿来贴在女性身上。

有趣的是,这看似南辕北辙的两个女人,动机却“如出一辙”——都想“得到”男主角,不论是他的真爱,还是他的秘密。电影中的女性多次重申:“我要你的全部”“他们准备好一切、只是等待你醒来”,不断提示与强化出男性“主体性”的重要在场。男主人公“本我”的揭露是牵引整部电影戏剧性发展的真正底层逻辑,女性统统沦为辅助其“本我”塑造的工具。 

再举一个例子,是李木子和沈曼,不约而同在关键时刻强调性地拿出B超,呈现给男主人公作为重要证明。这样的情节显示出,她们都一致无形中认同了,怀孕=爱的结晶=女人真爱男人的证明=男人可以真正相信女人的依据。这一大串环环相扣的父权逻辑,被编织进每几分钟一个反转的快节奏悬疑电影里,在你来不及回味的时候强行倒进你喉咙里。

这些情节不仅不是从女性角色的人物设计出发而设计,而是服务于剧情的“反转”、并进一步完善男主人公“心理成长”的弧线——是的,这部电影也压根不是“女性复仇”爽剧,而是大男主犯罪悬疑电影。男主角何非是一个类似美国黑色电影中亦正亦邪的边缘人,他失忆、妄想、面部抽搐、精神失常。而以沈曼为主导的全部演员为他编导铺陈的这么一出大戏,相当于集合为了一名抽象的“精神科医生”,为他催眠、造梦,逼迫他不断陷入痛苦的不敢面对的回忆,让他认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直到发现自己痛失了的真爱。这种感觉就像是,导演明明想要拍《双重赔偿》《爱德华大夫》《迷魂记》《记忆碎片》这样有精神分析气质的男性悬疑电影(当然他也拍不出),但他为了市场,多增加了一些更卖座的时髦女性主义元素,着实鸡贼。

如果说主创是为了从社会犯罪分析的角度,探究一个杀人犯诞生的各种深层原因,使得这一男性角色更具社会意义,倒是情有可原的。可细看男主角何非这一人物,却也只用了非常俗套的“出生底层”一招一笔带过男主角扭曲心理的生成过程。主创思维里,何非从小镇来到大城市,缺乏阶级跃升的跳板,就会顺理成章地寻找成功的“捷径”——赌博,再快速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筹划杀妻的男人。男主角的野心、愤懑、变态,也都表达得十分悬浮,缺乏具体独特的事件支撑,使得何非自身的“底层阶级”也受到了一层带有恶意的凝视。

而相比对底层的凝视,更为突出的是这部电影对于东南亚的奇观化展现。整个故事得以成立的起点是“妻子失踪半个月泰国警方不予立案”。而在真实的社会新闻里,被丈夫推下悬崖后的女子,在医院治病期间,悄悄求助医护人员帮她报警。于是,当丈夫再次进入病房时,泰国警方便立刻将其捉拿归案,这则新闻才得以震惊国人。

真实新闻中的泰国警方逮捕犯罪嫌疑人

然而,买下这个新闻事件故事版权的《消失的她》,却不厌其烦地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情节凝视着“东南亚”。游客在试衣时会掉落进暗藏的机关,有完整犯罪产业链的团伙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或者掉包一个大活人,把她变成断手断脚只会尖叫的“畸形秀”表演道具……各种刺激眼球的画面配合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效果,不断向观众渲染——这是一片法外之地,一片不可被科学与法律理解的神秘之地,充斥着各类前现代的色情与暴力。

对比同期上映的阿彼察邦《记忆》,我们可以明显地感知到对南方的不同刻画。《记忆》里,尽管主角是白人,作为观众却感受不到任何东方主义的凝视,只有兼而有之的国族身份常在——无论你的人种如何,我们都能够体验到彼此的记忆,我们也都共同拥有一个更古老的集体记忆。这里不同种族的人之间平等尊重,弥漫着深情。与《消失的她》中将“东南亚”下放的、不可知化的奇观展现,是大相径庭的。

色彩斑斓的东南亚猎奇景观

从制作与宣传来看,《消失的她》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陈思诚式”电影——一群明星(俊男靓女)+矫揉造作的类型(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全靠“做局”的悬疑)+社会热点(男女关系、阶级)+汉化式外国电影模仿(买了一堆版权就不存在抄袭)+争议性下沉宣发(情侣看完后吵架、分手、互删微信/恋爱脑、双女美貌、朱一龙人设)堆砌而成的狂欢。

毫无诚意,全是拼贴,毫无表达,全是算计。

但因几个大型传媒公司的联合发行,让这部根本没有必要看IMAX的电影横扫了所有软件页面、所有影院排片,因此有了横扫端午档甚至延宕至今的绝对占有率。王宝强新片《八角笼中》也有陈思诚的赞助支持,这种“兄弟盟”的互助甚至让有些观众又嗑起了许三多和成才20年的宿命cp……

创作者熟练地掌握了这套公式,再加上多年人脉关系的经营运作,铺天盖地的病毒营销让观众被层层包围,无处可逃。这种宣传相当下沉,也相当有效,电影的“看点”“内涵”“评价”全靠资方投喂,观众就像何非被绑在病床上一样要被进行一场前额叶切除手术,在进电影院之前就被绑架了自主的认知。

例如,网络上一直在营销的所谓影片中“girls help girls”式桥段。这个“看点”把不少观众忽悠进了影院,但电影实际上的情节如何呢?影片中,沈曼为了找到好朋友李木子并为她报仇,不惜犯法,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骗杀人犯上钩。乍一看确实非常令人感动,但若要让朋友做到这一步,二人之间情感必定非同一般。可看影片是如何塑造两个女生之间的友情的?在一个视听语言与《黑暗荣耀》极为相似的情境中,小沈曼在学校受到欺负、站在高楼的天台上想要自杀,被小李木子三言两语劝下,从此二人就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也未免太俗套,太想当然,完全没有体现出二人感情的任何特殊性。 

可见主创根本就不能理解女性之间的感情,或者说他(们)认为这根本不重要,所以逃避了叙事负担,没有花心思去想二人之间的故事。当然,可能主创后期也意识到了这段的叙事实在单薄,于是又在影片中加进了一段抒情mv式的回忆,试图丰富下二人之间的感情。这段回忆,无论是从拍摄的角度和氛围看,还是两个角色之间的互动来看都十分暧昧不明,犹似低劣版的《燃烧女子的肖像》,有隐喻女同之嫌。

《燃烧女子的肖像》里的绘画桥段

这样的片段也同样浸淫着直男式的幻想。在这种幻想中,两个女人之间的亲密,也必须保持异性恋的刻板性别角色框架——一个要刻意戴着棒球帽,穿着衬衫,一边偷瞄一边恶作剧画画;另一个仍然是被凝视的白月光,清纯可人,笑容温婉,无辜而不自知地散发着自己的魅力。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一个具备侵略性,另一个则圣母般地接纳。妻子除了丈夫之外最亲密的人,是一个具备社会性别意义上的男性气质但缺乏真正“阳具”的女人——很难说这样的剧情是为了取悦女性观众,还是抚平男性的绿帽焦虑,并进一步满足男性的“百合”性幻想。

综上所述,《消失的她》,神奇地集结了对于性别、阶层、地域的三重凝视,“消失”的不仅是真实的女性,也是真实的底层与东南亚。从这种交叉性的分析来说,整部电影真正“在场”的是,一种充满偏见与奇观性的,男权主义、资本主义、沙文主义相互叠合与并置的意识形态——这才是这部电影真正“有毒”的地方。

针对这种过剩的“在场”,有网友@赛博修女会做仿生鱼噩梦吗 犀利评论说,“男性创作者在文艺表达中的自我中心意识之强盛,已经到了葬礼上也要抢着当尸体的程度。”的确,影片在无时无刻放大男性妄想与焦虑的神经官能症,而这种银幕中充斥癫狂与暴力的精神状态显影了一种社会无意识,即在一个逐渐令男性主体性失能的环境中拼命找回自身的存在感。

然而,即便从大热类型片中读出了某些征兆,我也不认为其中女性对男主人公的认知与自陈造成颠覆称得上是电影业中一种可喜的“进步”,因为她们不过是帮助“他”拼凑完整“自我”的工具,而一个精神失常、诡诈狡猾的渣男角色在我们深受黑帮片、警匪片传统熏陶的父权文化语境中,甚至富有别样的魅力。

何非赌博画面,被豆瓣网友夸赞“真的很帅”

另一方面,对于电影行业而言,这部电影充满噱头式的,无孔不入、铺天盖地的宣传赚足了各种社会议题标签的“红利”,尤其是“女性话题”的红利,背后是精心的资本算计与操纵。我有些担忧这样市场化的伪女性主义带来的后果——假如任何一个顺直男导演都可以假模假样地给电影里加点“girls help girls”佐料、疑似拉拉的暧昧情节,拍出受女观众热捧的“女性主义”电影,那么在未来,资本何必选择本就更冷门和边缘的女性导演呢?这样的电影出现,或会进一步挤压女性表达的空间。

可以预料到的是,这部院线30亿票房的电影,已成为中国电影的救市之作,将成为中国电影史上商业悬疑电影的“票房奇迹”。但作为女性主义者,我不禁担忧的是,怀揣着这等心思的热门电影,究竟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编辑:小狮、米米

排版:丢丢、阿咸、菜花

视觉设计:泼泼、rake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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