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國輝
譚國輝

藍天白雲黃太陽 http://www.kohwaiyoung.com

眼科病楼怪人多 01

人生就像坐过山车,有起有落,失望了总是还能重新再来。

那是1979年,我遭遇车祸,左眼视网膜剥落,在中央医院待了半年,做了四次手术。

眼科病楼很大,放得下六十张床位。我的主治医生叫苏克里医生(Dr Shukri),据说是第一批从澳洲培训回国的,现在已是眼科权威。

英语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In the kingdom of the blind,the man with one eye is the king,意思是在盲人的国度里,一个独眼龙也能称王。在眼科病楼,我就是那个大王。

白天,我让几个视力比我差的病人搭着肩膀,在大楼里逛来逛去;夜里则是我“以歌会友”的时间,我们在走廊上弹吉他、谈理想,幻想着出院后要做的事。等吃饭等手术的空档,我就帮忙护士推推车、递递东西、带病人去验眼、打针。我还画过图画给儿童病房的小朋友,生活充实得不得了。即使手术后病历上注明CRIB (Complete rest in bed,卧床休养) ,不能站不能走,要趴着睡,我还是耐不住无聊,疼痛稍退,马上爬起来,到处“巡视”我的王国。

病楼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有个病人,看东西是左右颠倒的,宛如镜子里映出来的画面。他告诉我:“小时候眼睛被黄梨刺刺到,就变这样了。”本地水果延伸出来的意外不仅止于此,我见过一个十二岁小孩,送进来急救时,头上是挂着一整个榴莲的!

有几个原住民,每到睡觉时间,就不见人影。大伙儿找遍病楼,最后才在床底找到这群不习惯睡在床上的病人。

有人根本不睡觉。有个老人,大白天一见人便唠唠叨叨地数落没来看他的儿子,到处哭诉儿子的不孝;夜里,他就一张一张床摸过去找儿子。有一晚摸到我这里来,害我以为见鬼了!

有些人眼睛问题不大,是脑筋的问题比较大。

一次,一个病人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做广告的。他听后,恳请我帮个忙。“我在沙巴很穷,你是做广告的,可以帮我印假钞票吗?”

我很想跟他说明,广告设计跟印假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况且,假钞又不是放在影印机里就能印出来,怎么能说印就印呢?他见我犹豫,以为我担心他触犯法律,反安慰我起来:“不用担心我,我有办法可以把它花掉。”这人一定是穷疯了,我不想多费唇舌,直接跟他说:“我不能帮你这个忙。”才把他打发走。

一日,病楼来了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全身溃烂,发出刺鼻臭味。我很快打听到,他强奸亲生女儿,被儿子泼镪水,双眼重伤。这个色鬼,即使躺在病床上依然色性不改,竟非礼护士,气得护士一巴掌就招呼过去。我们看不过眼,想替天行道,每日巡到他的床边,就故意踹一下床脚,大半夜又把他的病床转成游乐场的旋转咖啡杯,再装出阴沉沉的声音吓他:“你做太多坏事,现在来到地狱了!”

也是在这里,我见证人类生命力的极限。

有个半夜,救护车警铃大响,有人送进来急救。那么巧,新来的病人就睡在我旁边床位。漆黑中,依稀认出是个老伯。听护士说,他打了麻醉药,等着动手术。当时我自己刚动完手术,左眼包扎着层层纱布,疼得无法入睡,只能望着天花板发呆。

就在这时,隔壁床突然有动静,阿伯坐了起来。黑暗中只听见悉悉嗦嗦的,他找出一根Lucky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我反正睡不着,正好找他聊聊天:“老伯,你什么事进来的?”

“哦,没什么事啦!”老伯说的是客家话:“我在建筑工地做的,刚才在拗铁支的时候,铁支弹起来插进我的眼睛……喏,那支铁还在这里……”他指着右眼,一副若无其事的语气。

我趋前定睛一看,一根铁支直直地从右眼侧的后脑露出来,竟有手指那么粗。

我几乎没被吓死,再也问不出下一个问题。

“年轻人,你又怎么了?”阿伯深深吸了一大口烟。

“我的眼睛动手术,在这里两个星期了。”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不足挂齿,几乎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只好挤出一句:“阿伯你要保重。”

“哎呀,我没事啦。”老伯手一挥,继续豪气地抽香烟。

老伯动完手术再推回来时,天已经大亮。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三天。我一度以为他死了。

到了第四天,他又从床上坐起来抽Lucky。

“阿伯你还好吗?”

“搞定了,铁拔出来了。”

“哦,怎么拔出来的?”

“没什么,他们把眼球也一起挖出来,就搞定了。”

我听得心惊胆战,亏阿伯一派轻松,好像刚刚拔掉的是一颗蛀牙!

老伯很快出院了。三个月后,我又在医院遇到他,原来他回来配义眼。看到我,他很兴奋,迫不及待展示刚装好的义眼:“你看我的假眼睛,美吗?”我趋近看了一下:“不错,美啊!”心底却禁不住嘀咕: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可以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打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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