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荡在童年的叫卖声 02

我们的年代没有麦当劳，没有肯德基，也没有Giant和Tesco霸级市场，但我们无需出门，就能够完成大部分日常琐事。

挽着藤篮的妇女经过家门时，母亲可以一次买齐洗发水、肥皂、清洁剂和卫生棉；厨房里的各种酱料，可以从一架定期经过的小卡车上补充；家里有用到钝的刀具，就把路过的磨刀师傅请进来；咖啡粉和新鲜蔬菜，可以向停在路口的小货车买；各种居家旅行必备的药油，来自一个背着大背包走江湖的侏儒；病倒了，就请药材店通知中医带个小枕头上门把脉；21路的女人甚至可以安坐家中，挑选水货婆亲自去中国走私进来的玉石和金戒指；过年时一箱箱的荷兰水，财记也会瞪着三轮车送到家里来。

那时候，买杂货还是可以赊账的。财记老板有一本封面写着三个５的小簿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邻里街坊的采购单。三轮车把杂货送来了，街坊就在小簿子上签名收货，每个月再结算付款。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似乎也跟着这些美好的旧时光远去了。

在姐姐的记忆中，更早以前，还有老婆婆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碗仔糕，叶锦记的妈妈便是靠一副担子起家。还有一种小贩，专门上门替人家染黑衣服。旧时老人会将退色的旧衣服染黑，一来可循环再用，二来染黑的衣服可让子孙在自己的葬礼上使用。

这些默默无闻的工匠，连同他们精巧的手艺，后来在时代的巨轮中节节败退，终于绝迹于江湖。

很少人提起他们，很少人记得他们默默服务过一整个时代，正如从来没有人知道夜半三更替每户人家“倒夜香”的人到底是谁。

70年代以前还没冲水系统，厕所必须盖在外头。用的是二轮板墙、白锌屋顶、木门，加高的水泥地上，中间开个洞，下面放个桶，三面以石灰密封，一面以铁片作活动门，以取出粪桶。上厕所，得先爬两级阶梯，我们说去“上高楼”。

那时候，屋子后面都要预留5尺宽的巷子盖厕所，那里是所谓的“无人之境”。巷子很臭，四周杂草丛生，没必要谁也不会去，只有邻居的鸡鸭喜欢在后巷孵蛋。我常蹲在那里看鸡蛋孵化，偶尔看四周无人，也会顺手牵走一两个别人家的蛋。

夜里上厕所对小孩子来说是很恐怖的。这地方大白天都会有四脚蛇、蜘蛛出没，遑论一片漆黑中，得一手拿蜡烛一手“办事”。烛火摇曳，树影憧憧，似乎处处藏匿着可怖的惊吓，吓得我连门都不敢关。

倒夜香的人每隔一天来。这一直是一件极其神秘的事。午夜时分，市政厅的卡车会停在路口，工人走进无人巷，挨家挨户为每家厕所换上空桶，再用担子把盛满粪便的旧桶挑回卡车载走。居民会避免在这时候到厨房，从来没人知道倒夜香的人是谁，长得是圆是扁。他们非常卑微，来去很安静，平日亦不敢声张自己的身份，毕竟对大众而言，这份职业并不光彩，但我却好感激他们的贡献，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70年代起，排水系统逐渐普及，在政府的宣导下，民众开始把厕所盖在厨房，倒夜香这特殊行业也正式走入历史。

长大后，我才能够体会21路上那些流动小贩的艰苦。他们穿街走巷、日晒雨淋，收入极不稳定。由始至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人们对他们的称呼，大半取决于他们提供的服务或他们的个人特色。“给鬼追”要到半夜一、两点才收档，自然一心赶着踩去下一条街叫卖。我不晓得那些年他到底有没有给一只真正的鬼追过，但被恶狗穷追不舍却是他的家常便饭。

21路大半人家会养狗防贼。这些天天放任在路上 “自由行”的狗，是所有穿街走巷的服务业大军的大敌。流动小贩经过，追！邮差骑脚踏车来送信，追！警察骑脚踏车巡逻，也追！

其中叶家养的两只狗，一只黑一只褐，我至今做噩梦还会梦到。七岁那年，我第一次去帮母亲买菜，就被叶家的狗在我的腰上咬了一大口，被送到诊所打了一支狂犬病预防针。我至今对狗有严重恐惧症，连体型比我小十倍的吉娃娃都不敢碰，大概就是童年留下的阴影。

而穿插在街头叫卖和狗吠声中的，是邻居的吵架。21路除了我们和叶家，每户人家都爱吵架，一点芝麻绿豆小事就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其中分布在我们家前后左右的八户人家，经常以不同的敌对组合摆擂台，吵得不亦乐乎，我们在背后叫他们“八大掌门人”。

在21路上，小孩子最期待的，除了卖零嘴的街头小贩，就是大象——那表示马戏团来到镇上了！主要有两团，一个叫大天球马戏团，另一个是沈常福马戏团。当宣传单在旧区满天飞，全城便开始倒数，大人在咖啡店热烈地讨论，小孩子天天伸长脖子望着巴刹旁的大草场，等工人终于搭起第一个大帐篷，镇上的人全跑去围观！而当一队由大象、马和驴子组成的动物军团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知道好戏要上演了！

接下来好几个月，这个动物军团天天经过我家，操兵似的去到邻近矿场的废矿湖洗澡。马戏团每天要演好几场，除了动物表演，还有空中飞人、小丑、走钢线……，邻近城镇居民都会来看，因为下一次的马戏团表演，将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

在这个空档，草场上有时会出现另一次的大帐篷，给即将登场的游乐场。夜里，闪烁着霓虹灯的游乐场成了全城最亮最热闹的地方。那些年，我们就在乒乓球、飞镖、鬼屋、摩天轮和一圈又一圈的旋转木马中，告别了最美好的，21路的童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