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國輝
譚國輝

藍天白雲黃太陽 http://www.kohwaiyoung.com

最后一名的Professor 01

(编辑过)

“身体的障碍并不能局限一个人,只要内心保持信心,那股力量,大得可以穿透墙。”

我至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出版的?

身为出版社老板,理应需要阅读书本的内容、监督编辑的排版、斟酌彩色的运用、决定新书的封面,还要准备陈述报告、参加国际书展、编排销售策略……以上每个细节,都要用眼睛看。

而我是一个盲人。

然而我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生存主义者。一颗星球撞过来,我依然会想办法生存下去。

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可能。

虽然,我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的眼睛会不会瞎?如果当时的医学再昌明一些,我的眼睛就可以治好……如果我没有瞎,我的一生必然会不一样吧!

但,世事是没有“如果”的。

不管怎样,正因为我是个盲人,我的一生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不是吗?

我不是打娘胎出世就看不见的。一开始是弱视。因为自出生如此,我一直以为每个人跟我一样,我一直以为世界是朦胧的。与玩伴踢球,从来只看到一群人影在我面前跑来跑去,根本没看过球在哪里;念书时,体格高大的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从不晓得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什么。

我视力不好,但智商应该很正常,小学二年级时,我还考过第二名。上了三年级,视力开始恶化,功课也跟着一落千丈。那年,我发展出人生中的第一项生存绝技——东张西望抄同学。

到这时候,父母才发现事态严重,带我去验眼睛。一验之下,近视竟有一千四百度!我第一次戴上眼镜,才发现原来世界那么清晰!那时候近视不如现在普遍,偏偏当时塑胶镜片又还没面世,只有玻璃镜片,我一戴上那副又厚又重又土的“阿伯眼镜”,左邻右舍就幸灾乐祸地给我取外号,叫我“一千度的Professor(博士)”。去到学校,同学也装模作样地叫:“Professor! Professor!”我很窘,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去上学,又不敢告诉父母。

往后整整十年的求学生涯中,我像异类那样活在群体中,我用尽力气去掩饰内心的自卑却徒劳无功。而我只是个孩子,无力反抗,只得任由心底的黑洞跟着我一起长大。

我渐渐无心念书——好吧我承认,其中一个原因是戴眼镜后,看得清了,心就野了。母亲每每看到我的成绩单,总是又气又急。只有对面卖豆花的邻居跟我的立场一致:“你眼睛不好,不必读书了,来跟我卖豆花吧,一天至少有两元收入。”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我的豆花事业,母亲已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来对付我。只要我想出去玩,她就把我的眼镜藏起来,逼我在家里读书。于是,邻居每个下午都可以听到我大声朗读的声音——天知道我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母亲把我“软禁” 在家,其实另有目的:她担心弱视的我出外发生意外。整个童年,我除了上学,活动范围最远最远,就是家里后院。这下好比把孙悟空压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叫贪玩的我动弹不得。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打发苦闷无聊的午后,我仿效老孙练就七十二变绝技——自己发明游戏、自己制作玩具。这大概就是我美术设计和创作的启蒙。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一个弱视的人生跟其他人的人生有什么差别。从家里到学校,从未有人给过我任何特权或优待。我一样要交功课、一样被罚站、一样被妈妈打耳光。除了多一副厚重的眼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正常人。

我甚至跟其他同学一起参加运动会,只是我人高马大,运动细胞却不发达,只有接力赛跑还可以,得过几次奖。长跑我不够气;足球——我很使劲跑,只是从来没看到过球在哪里;至于曲棍球,我玩了好几年,初中一快念完时,我终于忍不住跟同学说:“查尔斯,可以麻烦你拿曲棍球给我看一下吗?”

“有什么好看的?”他很奇怪。

“我没看过啊!”

“有没有搞错,你怎么会没看过?”

“我其实看不到球。”

“可是你不也跟着大家玩了那么多年?”

“对啊, 每次你们跑我就跟着跑啊!”

升上中学,视力严重萎缩,“能见度”剩下珍贵的二十尺。中二那年,我配了另一副二千六百度的眼镜。我倒不担忧自己的视力,我在意的,是这副眼镜比之前的更厚更重,而且更丑!

我决定把两副眼镜带在身上——无人或上课之时就戴二千六百度的,出外之时,冒着搭错巴士的险,也要换上一千四百度的眼镜。当时我在14区武吉免登男校(Bukit Bintang Boy School)念中学,好几次放学回家上错车,直到开往吉隆坡的巴士兜兜转转上了高速大道才赫然惊觉!如果人生中倒霉事可依其惨烈程度分为五个级数,那盲人搭错车是属于五星级的惨剧!

待續

这张照片我只有八岁,拍摄在1963年。
这张照片左起是我、大姐、顺群、二姐、母亲和父亲。妹妹还没出世,不在照片中,这是我家人。这张照片里的我只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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