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大捷宣傳的後遺症     

以上，是筆者對台兒莊戰鬥中，4月6日國軍全面反擊、取得大捷之說的分析，批判。 結論很明白，即反攻，大捷的實相，實際上是日軍的自主撤退。取勝的國軍有收復失地之舉，但並不存在4月6日夜的反擊，追擊作戰的事實。

立論要點主要有三，一是由於被訓斥，督飭，期待的湯軍團主力未能按命令到達台兒莊正面戰場，所以作為計劃中配角（策應）的孫連仲部並不存在單獨作戰，主動反擊的能力。二，國軍戰報記錄的所謂反擊時間，（6日夜23時至翌7日凌晨4時）均在日軍記錄的自主撤退時間（18-21時撤出戰場到南洛集結，2400出發）之後。既所謂反擊，不過是在日軍撤退後發生的接收失地，戰場清理，或對敵跟蹤監視的行為，並沒發生反擊，追擊中的“戰鬥”。三，至今並不存在所謂4月6日反擊，大捷之戰鬥的數據面，物證面的證據。即有關4月6日夜，日軍撤退中的傷亡數字（日軍的戰損記錄），或國軍方面的殲敵，俘虜，繳獲武器，彈藥的證據等。此日瀨谷支隊撤出戰場的兵員近萬名，其時間段內（日暮後）的負傷者推測僅有數名[1]。

可以說，6日晚，持續攻擊兩周之久的強敵突然從戰場上消失之件，對計劃中實施“反攻”的當事者孫連仲部來講也大吃一驚。戰局急轉直下，由守勢轉為攻勢，由危機轉為平安，且一切都發生在數小時之內。致使被突然抬到主角地位的孫連仲，不知在湯軍團未到情況下，自己應該如何去指揮反擊之役。結果等日軍完全不見蹤影後，孫連仲各部（27D，31D，30D），才於2300，小心翼翼進入到城內外敵各陣地進行接收，並清點戰場。最終，4月7日晨，將一部兵力前進到北洛一線停止，主力撤退回台兒莊原陣地，進行了“整理補充”[2]。並沒有進行追擊。今日大捷宣傳中出現的所謂反擊，追擊中大量殲敵，大獲全勝之談等，都應是後來為了宣傳用的人為創作。各部隊的台兒莊戰鬥詳報，也僅提到敵軍的動搖，潰逃，和收復戰場的結果，並沒有一處描寫過追擊，或具體是怎樣殲敵的細節。

4月7日晨的大捷之後，台兒莊的戰局又有了如何發展？遺憾的是，直至現在，中國國內的戰史和絕大多數研究仍不知道一個重要的事實，即日軍分兩天（6日也，7日夜），先後從台兒莊的兩個戰場撤退[3]。所謂4月6日的反擊，大捷後，台兒莊東部戰場（右翼湯軍團）的戰鬥並沒有結束，坂本支隊也未開始撤退。4月7日一整日，湯部仍在東部戰場，與日軍坂本支隊，瀨谷支隊（一部 ）繼續作戰。且作戰形態不是反擊，而是在拼死抵抗著坂本支隊撤退前，日軍計劃的最後一次進攻（“一擊作戰”，內容見第5節）。

此7日的最後戰鬥結果，是日軍方面的攻擊受挫，撤出戰場。湯軍團方面取得了最終勝利。作戰失利後，日軍終於夜間全部退出台兒莊東部戰場。所以，若稱台児莊大捷，從事實面看其結束日期也不是4月7日晨，而是4月7日夜，或4月8日晨（坂本支隊集結紅瓦屋屯的時間）。今日國內所稱的台兒莊大捷，指的僅僅是台兒莊正面戰場（左翼兵團孫連仲部）的收復）。此也為國軍主力湯軍團，在所謂大捷當天的4月7日，為何沒有能出現在台兒莊正面戰場參加反擊的理由。

4月8日，日軍撤退後，苦戰一周的湯軍團，才最終脫出台兒莊東戰場的泥潭。默默地跟蹤著夜間撤出的坂本支隊後尾，有追不擊，進出到嶧縣東部一帶。4月8日的湯軍團戰鬥詳報記載

我全線自昨日將當面之敵擊破，乘敵潰退強行戰場追擊以來，敵仍步步為營，拼死抵抗，我各軍亦節節近追，不敢稍懈... （116頁）[4]。

從此低調的描寫中也可到7日夜的湯軍團，並不是乘勝窮追猛進，而是對 “步步為營”繼續抵抗之敵的 “節節近追”。換言而之，就是跟蹤前進。儘管8日晨7時，在坂本支隊撤退完了後，有李宗仁長官的“貴軍當面之敵潰散回竄，應不顧一切疲勞，努力窮追，以竟全功”的指令，但湯軍團全體仍行進謹慎，極力避免與敵軍的再次接觸。結果8日一整日，湯軍團的追擊部隊與坂本支隊對峙於嶧縣東方一帶，並沒有發生新戰鬥。直至9日，該支隊向郭裡集方向轉進。

為何不敢追擊？若參考戰鬥地圖可明白，8日坂本支隊的退卻集結地紅瓦屋屯（今日地圖無此地名，對比舊圖，位置予腰裡徐西北，水湖東南），與昨日夜的戰場邊緣的底閣鎮距離僅8公里遠，該村西南6公即是瀨谷支隊集結地泥溝。即坂本支隊的撤退，與瀨谷支隊同樣實際並未移動太遠。只是讓出了戰場。到達紅瓦屋屯後，又與泥溝方面的瀬谷支隊形成東西兩翼，連成一線。進入警戒，守備，待機態勢。此種邊警戒邊撤退，步步為營的戰法，使尾追的湯軍團不敢接近，更不敢主動發起攻擊。因為敵方只是在進行戰略轉移，並未被擊潰，大敗。

4月8日中發生的唯一戰鬥，是孫連仲左翼兵團，第13軍張軫師（110D，運河線守軍，為湯軍團直屬，但此時配屬給孫連仲指揮）和孫連仲第30師的各一部，與瀨谷支隊西側掩護部隊，步兵第十聯隊的衝突。由於張軫師（追擊部隊）進入泥溝西側山地佔領陣地，形成對瀨谷支隊西側威脅，步兵第十聯隊奉命出擊此敵，確保支隊側背安全。戰鬥於4月7日準備，4月8日午後至入夜前，在高皇廟一帶山地展開（日軍稱高皇廟附近戰鬥），戰鬥結果白山，金陵寺一帶的110D陣地被日軍突破，張軫師潰退，步10方面取得了3月30日進入台兒莊戰線以來的最大一次勝利，“（友軍）戰死三，負傷七名，敵遺尸不下400”[5]。

協助戰鬥，攻擊獐山，天柱山的第三十師*（89旅178團）因“敵居高臨下頑強抵抗，我因眾寡懸殊仰攻不易，乃於10日（9日之訛）拂曉前仍撤退原陣地。是役斃敵20餘名，我方死亡60餘名”（『台児庄戦役資料選編』，52頁）。

孫連仲第二集團軍戰鬥詳報，也直言不諱，承認了此次戰鬥的失敗。

“110D預先佔領獐山天柱山等要地點，堵擊退卻之敵，被嶧縣南下之敵攻擊，退至金陵寺一帶”。8日，“敵之掩護隊于任務完成後，已向嶧縣東北高地撤退”[6]

此即為大捷之後，中國軍的追擊部隊，與日軍瀨谷支隊主力的第一次接戰。可認為是4月6日晚，孫連仲部開始反擊之後的唯一有記錄的實質性戰鬥。

所謂的台兒莊戰役第一階段，到此已經結束。9日後戰鬥進入了日軍新計劃的徐州會戰第一期（第二期台兒莊作戰）。坂本支隊也奉命取消了反轉沂州的任務，配屬給第十師團，未經整頓便與瀨谷支隊一起進入了下階段的新作戰。

為了準備徐州作戰，第二軍開始往台兒莊附近（山東南部）集結新兵力，將濟寧，兗州方面的第十師團步兵第八旅團（長瀨支隊），和擔任膠濟線守備的第五師團步兵第九旅團也一齊投入山東南部戰場。目的是完成引誘作戰，將此時雲集於台兒莊附近的中國軍主力30餘個師，全部釘在現地（山東南部），以掩護徐州會戰的順利進行。

此時，舉國上下，中國軍民一直沉醉在台児莊大捷的慶功氣氛中。誰也沒留心日軍的下一步企圖。受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祝捷，激勵，第五戰區各部隊人心振奮，李宗仁司令長官更躍躍欲試，企圖趁國軍主力雲集於台兒莊附近之際，乘勝與日軍第五，第十師團在此地進行一大決戰，以取得更大戰果。結果，第五戰區的主力部隊，又在台兒莊，邳縣，臨沂，馬頭鎮一帶與日軍第二軍主力（兩個師團）周旋了月餘（第二次台兒莊戰役），直至徐州會戰準備結束，第五，第十師團西渡微山湖，南下徐州之後。此山東南部的兩軍主力對決中，中國軍方面雖取得了比台兒莊大捷更多，更實質性戰果（日軍方面死傷約達6500名），但終於沒有讀破日軍戰略面的心計（牽制作戰），影響了徐州防守，保衛的部署，成為導致了徐州會戰敗北的原因之一。

第二期台兒莊作戰，從戰略面現在多被算入徐州會戰的前期。由於這次會戰全體的戰略面敗北，台兒莊後期作戰（4月8-5月15日）中國軍各部隊的喋血犧牲和殲敵戰果（超出第一期作戰），也失去了宣傳的光彩，與不名譽的失敗一起，從台児莊大捷的記錄中銷聲匿跡。今日，除少數歷史研究者和戰史專著外，論及所謂台兒莊大戰，大捷的一般人，很少知道其戰鬥的存在。有關台兒莊大捷的宣傳，研究，也大多數結束于閃耀著勝利光輝的中國軍反攻大捷的4月7日。本研究中多處引用的第二檔案館的戰史資料彙編《台兒莊戰役資料選編》的內容，也大多數只記錄到4月7日為止。

戰後，台兒莊的名聲越來越大。尤其在文革後，為了搞愛國主義教育，大陸的共產黨也痛改前非，開始為國民黨宣傳台兒莊。其陣勢也非一般。在用詞面台兒莊從局部的戰鬥，戰役，，漸漸升格為戰略面的“大戰，會戰”，但提起的時間範圍，仍然僅僅是3月23日至4月7日，國軍反攻，取得大捷這一段。第二次台兒莊戰役（後期作戰）的歷史，究竟去向何方？實際上也並未全部消失，但遭遇了新的惡用。在文革後大陸方面進行的“研究，考證”中，部分研究者又有意無意，將日軍記錄，公佈的南部山東剿滅作戰全體（即中國方面所稱第一，第二次台兒莊戰役全體）的損失統計斷章取義，僅作為前期台兒莊大捷（至4月7日）的戰果，記錄於戰史研究中，出現了今日台兒莊大捷所謂中國軍“殲敵”11984名的新說。第一個貌似有敵方史料佐證的學術考證，但又是一個完全錯誤的解釋[7]。原因也很明白，即御用的研究者利用日軍史料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考證事實，而是為了宣傳大捷。

[1] 城內部隊的步六三第五中隊記錄過撤退前1700的五名「砲破」負傷者，1900的一名戰死者大西一男。但《官報》統計，聯隊史戰死者名簿都沒有此人記錄。所以不會是死亡。有可能是負傷。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266700、歩兵第六十三聯隊第五中隊　戦（病）死傷者名簿。

[2] 4月8日，李宗仁致軍令部電“左翼兵團除以一一零師跟追向嶧縣敗退之敵，以一部搜索殲滅向東北潰退之敵外，主力已推進至北洛歡堆之線佔領陣地整理補充” 國史館，數位典藏號 112-090200-00040-078，《第三十一師台兒莊戰役戰鬥詳報》稱該師4月7日12時，奉命“集結於韓家寺（運河南後方地名）附近整理”（『台児庄戦役資料選編』，42頁）。第30師記錄除一部打掃戰場外，其餘仍撤回台兒莊原陣地待命（同50頁）。

[3] 如台灣版戰史叢書《抗日戰史/徐州會戰3》，大陸研究台兒莊大戰的專著，韓信夫《鏊兵台兒莊》，林志波《台兒莊大戰》等均描寫反擊結束于4月7日凌晨，未記述坂本支隊4月7日還在東戰場作戰，夜撤退的事實。國軍的戰鬥詳報中，有部分觸及。如《第二十集團軍戰役戰鬥詳報》稱6日夜“湯軍團之追擊隊，被敵之掩護隊頑強拒止，以故敵之大部隊得以安全撤退”（12-13頁）”，提到湯軍團未參加反擊的理由，但未提到7日戰鬥，僅第二十軍團的戰鬥詳報明確記錄了到4月7日晝間的東戰場激戰，和坂本支隊的晚間撤退，稱,“我全線自昨日將當面之敵擊破，乘敵潰退強行戰場追擊…”（『台児庄戦役資料選編』，112-116頁）。筆者考慮由於對基礎檔案史料研究不足，致使此重要歷史事實被埋沒。

[4] 『台児庄戦役資料選編』同編輯組、中国第二档案館資料編輯部、中華書局、1989年、116頁。

[5] 步10戰詳，1810.按《官報》記錄核對，此日步10戰死為7名，但不一定都在高皇廟戰鬥中，7日在蘭城店警戒的第六中隊，被敵大軍包圍，夜間脫出，7名戰死者應是兩地戰鬥中的總數。日軍方面記錄的戰果，不一定準確，僅供參考。

[6] 『台児庄戦役資料選編』同編輯組、中国第二档案館資料編輯部、中華書局、1989年、12-13頁。

[7] 參考筆者的「台児庄戦役における日本軍の死傷者数考証」（『軍事史研究』52巻3号、軍事史学会、2016-12，145-1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