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姜克实

日本近代史专攻。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以正学术风气,留真相于青史。

「台儿庄大战」的日军可曾有南下徐州,打通津浦线企图?

笔者的《台儿庄会战》之研究,因为颠覆了既成台儿庄大捷之虚像,澄清了大捷在战术方面并不存在的事实,所以虽已成书出版,但确很难与国内读者见面。以下分几次,将其最重要的内容简单介绍如下以满足研究者之需求。此次内容,是指出台儿庄大战研究中的最本质性错误。即日军进行台儿庄作战时,并没有南下徐州企图。其最终攻击停止线被规定在大运河以北,台儿庄,韩庄等运河边城镇,若位于河南,也不会发生日军的攻略战

台儿庄大战是一个政治用词

1938年2月下旬至4月7日的「台儿庄大战」(又称台儿庄大捷),在国内是八年抗日战争(日中战争)中普通人所悉知的热门话题之一。被公认为是抗战以来国民政府军队首次重创日军的历史性大胜利。是一个台海两岸无人不晓的重大历史事件。

一面,由于受到宣传,教育优先的他方面影响,台儿庄战役在学术研究面存在着很多问题。虽文章,成果汗牛充栋,但大多数人的关心都浮于表面,集中于描写中国军的胜利,日军的惨败,议论大捷在抗战史中的历史意义,讲述抗战英雄故事等面。相反,缺乏对战役的各个具体过程的科学考证,战略面对日军的作战行动及目的也未能正确掌握,理解。战史面许多重要的历史事实,至今仍未能得到解明。

从用语面讲,今日已通用的「台儿庄大战」,实际上是一个战后1980年代后半,在大陆产生的用语(台湾国民党方面称台儿庄会战),正式定调于1993年4月8日纪念台儿庄大战5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1]♦。

图表1-1 1993年落成的台儿庄大战纪念馆(2015年,笔者摄影)

台儿庄之战前后,不仅不存在现在的「台儿庄大战」说法,「台儿庄战役」的称呼也十分少见[2]♦。战略面,近似于今日所称「台儿庄大战」的用语,当时被称为「鲁南之役,鲁南会战」(日军称「南部山东剿灭作战」)。台儿庄的胜利,即「鲁南会战中台儿庄之战」的胜利。

之后在中国军大胜的宣传攻势中,「台儿庄」的名称不断发酵,政治,军事地位也不断被提高,地理(地域)范围的定义也不断被扩大,渐渐取代了鲁南会战,成为记录此段历史的代词。抗战胜利后的战史记录中,更出现了以台儿庄的胜利为中心的历史区分法,「台儿庄大战」之语也应运而生。此种以胜利区分历史,编写战史的方法,本书中笔者称之为「台儿庄大战史观」。

今日的「台儿庄大战」一词,从多数使用者的区分方法看,指发生在1938年1月下旬-4月7日,包括池淮(安徽省),临沂,滕县,台儿庄等地域战斗在内的,中国军方面善战或取胜的一个战斗群体[3]♦。开始时间,被规定为所谓「挫败日军北上徐州企图」的1938年1月底至二月中旬的池淮阻击战。终点,被设定在4月7日,中国军台儿庄反攻的大捷。在此处,为了突出中国军方面的胜利,将作战时间,地理位置,战略目的不同的池淮阻击战(日军称池河,明光附近的战斗)也并入此群体,与滕县保卫战,临沂保卫战,和台儿庄附近的战斗等一起,冠予大捷之地「台儿庄」的名称,意图系统地描画出中国军自始至终奋勇抗战,并取得最终胜利的抗战诗篇。

一面,但若从战争史学的角度看,此共产党喜欢的宣传词汇,在时期区分,地理区分,战斗区分等面,都存在缺乏军事,战略面思考的弱点。在历史记录方法和学术研究面也忽视了战史中最重要的客观性分析,人为地制造出许多历史解释面的错误。其问题要点大致可归纳如下。

一、不能在战略面有机,立体,全面地解释这一期间的战史。在国内,台儿庄战役普遍被误认为是徐州会战的一节。台儿庄大战的历史意义,也被解释为「形成了保卫徐州的屏障」。

可是,从战略面看,台儿庄的大捷之结果是否真「保住了徐州」?台儿庄大战(鲁南会战)和徐州会战之间有到底有如何内在关联?为何徐州会战中,曾取得大捷的中国军一下子转为全军溃败?为何将台儿庄大战终点划分在中国军大捷的4月7日? 大捷,大胜之后在台儿庄一带又发生了何种事态变化?与今日并不在宣传内容中的第二期台儿庄战役(日军称「第二期南部山东剿灭作战」),又有何种内在关联?很少有研究者愿意解释,提及此类话题。台儿庄大战的胜利,在此意义讲,描绘出的仅仅是一个从战略整体中被人为地分割来的历史断章。

二、导致了战略分析面的错误。从现在日军公布的多种档案都可以得知,第一期南部山东剿灭作战(台儿庄大战)期间,北支那方面军并没有南下徐州,打通津浦铁路的军事企图。从时期面看,中支那方面军(2月14日以后改称中支那派遣军)的池淮渡河作战(池淮阻击战),与北支那方面军的南部山东剿灭作战(第一期台儿战役)前后相差两个月余,又不存在统一的战略面指挥系统,无理由称其目的为贯通津浦线的南北夹击作战。

台儿庄大捷史观所称的日军中支那方面军「北上」部队的作战,指1938年初,日军第十三师团(荻洲兵团)的明光,池河渡河作战。按日军战史记载,作战目的仅仅是为了扩大津浦铁路的警备区域[4]♦。一月下旬,中支那方面军虽批准了对淮河北岸「凤阳,蚌埠附近之敌的击灭作战」,同时命令中又规定「作战后须返回现驻地」[5]♦。即返回原警备地域,制止其部队继续北上。可见在明光,池河附近的日军津浦线警备队(13D),虽实施过对淮河,池河一带的渡河扫荡作战,但并没有攻占徐州的目的,更没有攻占徐州的指挥权限[6]♦。

北支那方面军也同样。第二军(山东北部)的南下作战企图,也是在「清除眼下之敌」,「不可深入南下」的前提条件下被最终认可的。战略计划中该军的作战范围被限定在「南部山东」,明确规定「第十师团在肃清大运河以北之敌(即占领韩庄,台儿庄)后,须返回滕县及其南方地区,确保地方治安」[7]♦。

所以把1月份開始的中支那方面軍的池淮方面渡河掃蕩,和3月中旬開始的北支那方面軍的南部山東剿滅作戰肆意拼湊到一起,且主張日軍企圖攻打徐州,貫通津浦線的解釋方法,如前所述,本身就屬於一個歷史認識錯誤。戰前為敵情情報不足時代作戰指揮面的判斷錯誤。而戰後又添加了渲染台兒莊大戰歷史意義(中国军的胜利)的故意。

台儿庄作战的败北与徐州会战的契机 

此种见解,最初来自于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战略判断。在第五战区与军委会间的各种电报中,不乏能看到此种见解出现。鲁南会战中确保大运河线的战略目的,也在阻止日军南下徐州。另外从长远的战略眼光面看,日军将南下徐州的预想并不是错误。但若称是鲁南之役(第一期南部山东剿灭作战)时日军的战略方针,却是一种错误解释。原因来自对当时敌情的不准确判断。

从日军将包括台儿庄作战在内的南下作战总体,命名为「南部山东剿灭作战」一词中也可以看到,此作战目的仅为一次局部限定的地方扫荡。不存在攻打徐州的企图,相反,把战场南端,明确地划定在山东省境的大运河线。台儿庄镇,若位置于大运河南岸,也不会发生此著名的攻略战。此时,打通津浦线,南下徐州的战略计划,构想(徐州会战),由于准备不周,时机不成熟,还未进入日军大本营的议事日程。

徐州会战开始于何时?可以明确地说,开始于台儿庄之役之后。大本营下达徐州作战命令的日期,是1938年4月7日。下达了勅令「大陆命第八十四号」[8]♦。正好发布在中国军所谓的台儿庄「反攻,大捷」当日。此命令,规定了第一期南部山东剿灭作战(第一期台儿庄战役)的结束和徐州会战的开始。起因,即是日军从台儿庄的战略撤退。军委会最高责任者蒋中正,为了在台儿庄一线阻止日军的攻势(误认为日军将渡河南下徐州),从各地抽调出大批主力部队参战,造成了中国军主力云集山东省南部的新战略布局。日军大本营见此状况变化,决定利用少数兵力将中国军主力(30余个师)牵制在山东南部(第二次台儿庄战役),集结主力趁虚攻击徐州,以挽回在山东南部的作战(第一次台儿庄作战)失败。此即为徐州会战开始的理由。即对日军来说,徐州会战是为了挽回台儿庄方面的战略败北,巧妙地利用战略布局变化所开始的新一轮作战。

而大捷后,第五战区全体却沉醉于虚假的胜利宣传声中。为了取得“更大战果”,李宗仁一意孤行,企图利用台儿庄之役在鲁南集结的重兵,与日军(第二军)主力决战(第二次台儿庄战役)。此决战意图,正中了日军「引诱作战」的圈套,忽视了日军的趁虚夺取徐州的新战略企图,最终成为徐州会战败北的原因之一。若从战略面分析,不难发现台儿庄的大捷和徐州会战的败北之间,存在着这种胜利者将功自傲,忘乎所以,导致下一步战略失利的因果关系。

所以,前述中国方面战史,研究中所见的对徐州会战和台儿庄之役的诸战略面关系的解释,若核对日军的战史档案,可发现内容并不正确。台儿庄之役本身,并不存在保卫徐州的意义,反而诱发了徐州会战开始,加速了徐州陷落的时间。从此意义上讲,将4月7日的「大捷」规定为「台儿庄大战」终点的历史区分法,并不能从战略面解释台儿庄战役与徐州会战的内在关连。


[1] 按笔者调查,最初使用此语的是1988年1月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台儿庄大战亲历记》(山东人民出版社)一书。频繁出现于1993年,台儿庄战役55周年纪念活动前后。定下此基调的应是1993年4月8日举办的「纪念台儿庄大战5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同时举行的“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命名及落成典礼。

[2] 当时使用过“台儿庄大战」表现的仅发现一例(管见),出现在《华美》周刊,论评选辑栏的小标题中。并没有任何影响力。属于媒体界的民间用语(1938年4月23日,18页)。

[3] 参考「台儿庄大战记事」(徐明忠,崔新明主编《资料选辑台儿庄大战》,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1-22页。

[4] 「第十三師団命令」、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2200800,歩兵第116連隊 戦闘詳報 昭和12年11月28日~13年2月18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419頁。(以下“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的部分,統一簡略為JACAR:)

[5] 『戦史叢書 支那事変陸軍作戦〈2〉昭和十四年一月まで』(戦史叢書089)、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編、朝雲新聞社,1975年,18頁。實際上2月10日,進出淮河北岸後,在現地與中國軍對峙,並未按計劃退回。

[6] 3月8日,中支那派遣军参谋长曾对大本营提议,策应北支那方面军的南下行动,遭到大本营否定,称当前并没有改变“不扩大方针」的企图。(前出『戦史叢書 支那事変陸軍作戦〈2〉昭和十四年一月まで』、29頁。

[7] JACAR:C11111708200,818页。

[8] 「第二軍ノ作戦ニ関スル諸事情」、JACAR:C11110928700,16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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