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房
張子房

Sad but True

縉紳化、大南街、巷弄經濟:深水埗要滅亡了嗎?

「合舍踏入第三年,我被人問得最多的問題係:開一間這樣的gallery,交不交得起租?」合舍的負責人說。

2018年入秋,天氣和炎夏沒多少差異的下午。我參加了一場以地方刊物為題的社區講座,合舍的負責人、藝術家王先生苦樂參半,用分半鐘自嘲了合舍的緣起。同場還有合舍logo的設計師,王先生介紹他:「一位能把最黃的黃與最紅的紅的CMYK順口講出的設計師。」以及主講嘉賓,創辦一份停刊已久的英文藝術雜誌的「設計界神鵰俠侶」。

在香港,文化藝術是充滿透明感的工作。除非是Art Basel那種大型的,打卡意義高於欣賞的藝文活動。不然,一般的藝文活動,根本就只有平常關注的極小眾會注意。

活動選址要麼在旺角、要麼在中上環到灣仔一帶的商業中心區。使得參加者在活動結束後,配搭其他行程。大家可不會單單為了一次講座出門。

因此文化沙龍在大南街發生,對於深水埗而言,肯定是一件大事。有誰會願意在一個舊社區、非中產消費核心的地段,經營與填飽肚子無關的生意?亦因為相對較為中產、文青的活動在大南街發生,大南街縉紳化的混洧視聽的說法,開始在關注社區發展的群體裡流傳。

難道深水埗也要變成中產天堂了?那些窮人怎麼辦呀?

好吧,讓我試圖根據我的觀察,討論一下深水埗有沒有縉紳化吧!

Gentrification=縉紳化=士紳化≠中產化

我傾向把Gentrification譯作「縉紳化」,而非「士紳化」。沒有甚麼根據,純粹想要區分Gentrification和Gentry Class(士紳階級)。

「縉」和「士」兩者均具有官位、讀書人、知識份子的含意,中文是互通的。英文尚有「貴族」的含意,中文的「縉紳」和「士紳」則更多是地方士人的代表,血源上的貴族含意較淡。

Gentry Class,士紳階層是一個歷史研究的專有名詞。其他類似的還有中產化啦、仕紳化啦、紳士化啦⋯⋯為免混淆,我一律習慣用縉紳化。

那麼,縉紳化到底是甚麼?

《如何謀殺一座城巿》, 彼得.莫斯科威茨,行人文化,台北,2018。

參照《如何謀殺一座城巿》作者彼得.莫斯科威茨的定義,是將城巿原本為窮人和中產階級提供的空間,改成為有錢人累積資本使用。表面看來是中產進駐城巿,驅逐窮人和基層,藉此利土地累積財富。然而,縉紳化和中產化的不同之處,在於在縉紳化的過程中,中產階級也是受害者。

我長大的社區貴得讓我必須搬走。

彼得在書中多次重覆,他大學畢業之後,童年成長的紐約西村,經已面目全非。不單如此,紐約西村的房租和物價,他負擔不起,不得不搬離充滿回憶的街區。

在縉紳化的過程中,低下階層最先被「淨化」,接著是專業人士,教師、律師也未必能單靠自己的職業、薪水,乃至於戶籍,維持在街區的生活。

生活成本高到只有最有錢的人負擔得起。在地文化、標誌地景,隨著老居民的撤離而消失。整個過程,並不是居民的自願選擇、亦非都是新陳代謝的順時演化,反倒是官商合謀促成的資本殖民。

縉紳化是如何發生的呢?

下面繼續引用彼得的文字,彼得則是引用MIT教授菲利普.克蕾的研究:

第一階段開始於當一些沒有受到政府或機構支持的個人,決定搬進原本貧窮的社區。
第二個階段,是社區產生的改變,開始吸引人們到此購買房地產。空屋率開始下降,迫遷開始發生。
第三個階段,中產階層的遷入者在社區裡開始取得具有決策性的地位。舊居民和新居民之間的衝突開始發生。
第四個階段,社區已經縉紳化,並且越來越富有。管理階級的專業人士取代了藝術家和龐克族⋯⋯縉紳化開始蔓延到其他地方。

大南街有沒有縉紳化?

從上面四點來看,大南街完全沒有縉紳化!舉辦藝文活動的合舍、結合cafe文化和展覽場地的Open Ground,這些被歸類為文青小店的非集團式餐廳,居然被指「謝絕草根,扭曲社區生態」。嘿,隔幾條街的文記、劉森記依然天天大排長龍呢!

即使窮人在飲食上面的選擇沒有因而增加,卻也沒有因此而減少,或者負擔不起,需要跨區購物。搞不好那些新創小店,才是被逼遷的對象。

第二個要素——老居民消失。我沒有找到深水埗搬遷相關數據。

坦白講我很難理解一個常常去深水埗的人,何以會得到「深水埗縉紳化」這樣的觀察結果?然而,縉紳化在深水埗發生的觀點,並非只有該文章作者提出。有一位曾經在JCCAC工作,與深水埗淵源甚深的朋友,便曾經以此為主題,組織導賞團,以大南街到墳場,講解縉紳化和城巿發展。

可惜本來五月份舉辦的導賞團因疫情關係,無限期押後,蠢蠢欲動,準備當場反駁她,讓她掉臉的我本人,好夢未能成真。

大南街異變.手藝人打造的巷弄文化

確切的日子說不準了,大約是2013–2014年左右,大南街出現了數間皮革工藝店。那幾年香港興起了DIY皮革,皮革工藝包在連鎖精店上架,人們買回家中,像砌模型般,依照設計圖縫製。

很快大家不再滿足於制式化的設計,渴望自由創作皮革,皮革工作坊在坊間興起。手藝人例如兄弟皮藝,一一在大南街落地生根,一邊販售皮革產碞,同時舉辦工作坊吸引人流。

對於皮革工藝,深水埗是再理想不過的地方。租金相對較便宜,地理位置亦佳。更加有利的因素是,此處本來就是香港製衣業的關鍵地區,任何製衣需要的零部作,諸如紐扣、布匹、拉鍵⋯⋯都能夠在步行範圍之內覓得。

雨傘運動之後,本著「傘落社區」的理念,一系列深化在地文化的小革命在社區爆發。一般而言,是居民營造自己的社區,或者到鄉郊拓荒。深水埗是反過來的,以一個西九龍的核心地段,吸引外來者進駐,在大南街開店紥根的手藝人,多半不居於此地。

最初是皮革等織品相關店鋪,再來是咖啡店。咖啡店像open ground,開店時已預留空間,舉辦文藝活動。緊接著,純粹的展覽空間,例如合舍亦於大南街創店。那是借助手工藝店、咖啡店的人流。然後,販售舊物情懷的特色古物店、黑膠唱片店、精品文具店,愈開愈多。

店鋪裝潢採取時下流行的工業風,白牆灰頂木製傢俱,著重空間感,方便因應展覽和活動,調整燈光。他們吸引的客層,是喜愛讀小日子、Shopping Design的群眾,穿著很像文青的中產階級。點一杯咖啡,放一台蘋果筆電,聊著和藝文無關的公事八卦,諷刺一下政治民生。

中產消費者假日到大南街消費,店鋪的價錢又不是一般基層巿民能負擔。因此,深水埗縉紳化的說法,不徑而走,甚至以訛傳訛,忽略了,這種變化的真相應該劃為巷弄經濟文化,而非人見人厭的縉紳化。

大南街的巷弄經濟文化

《巷弄經濟學》以韓國的延南洞、合井洞、弘大周邊街區作為例子,對照世界各個城巿,探討巷弄經濟發展。

《巷弄經濟學》,牟鍾璘(韓),馬可孛羅,台北,2020年。

作者牟鍾璘指出巷弄經濟符合都巿評論祖師奶奶珍.雅各(Jane Jacobs)對社會都巿的理想形態:

巷弄是社區文化和小商工人產業發展的重要原因。巷弄混合了住商活動,短短的街道密集相連,新舊建築融合並立,讓多元族群聚集在一起。

巷弄商圈是商人形成群聚的一種地區產業。每個商人各自獨立經營自己的事業,但同時又共享一個地區品牌,隸屬於同個足以和其他地區競爭的地區產業。巷弄商圈的整體名聲和整體性是商圈的競爭力,也和每一家店的競爭力同等重要。

憑藉著個人手藝和獨特魅力的店鋪,未必能夠長久地存在。偶爾是短暫地出現在巷弄之內,分享著同一個巷弄品牌,幾年後或許會退場,由其他小店進駐。並且吸引到大型連鎖集團,依附於巷弄經濟圈。連鎖店無法驅逐個性商店,僅僅是補充商圈多樣性之用。

舉個例子,大南街是沒有24小時便利商店的。一旦人流集中,說不定未來一兩年,就會在便利店進駐,甚或是便利超商,特別打造一個新的品牌,配合大南街的風格展店。營造出一種由巷弄文化主導,融和了大集團的經濟結構。

作者認為,日本吉祥寺是巷弄經濟最成功的案例。我主觀認為,港島區太平山街、台北公館商圈,亦是成熟的巷弄經濟圈。太平山街和大南街有點類似,均是以休閒文藝風格的店鋪,主要針對中產客層,尤其是太平山街。台北公館則本來已經是成熟的巷弄商圈,小日子商號進駐期間,整體氛圍和周邊商店,起了頗大變化。

另一個我認為具代表性的巷弄文化圈是台南的安平。安平十年前是老城區的代表,安平老街是當地人休閒之地,只不過那時候是偏向傳統的台式老街,販售土特產,包裝不甚講究。如今耳目一新,舊東西仍在,個性商店和交通配套更佳,商品包裝在旅客體驗均提升不少。

就目前的發展而言,巷弄經濟百利而無一害。它不似得縉紳化是破壞性的,驅逐原住民,以滿足中產消費者的需求。巷弄經濟有著獨特的創新精神,彰顯店主的喜好,為社區營造有別於過往的風格。

大南街恰恰是突破香港人想像的街區。在傳統的基層地區,開闢出一條看似在港島的中產生活區般的文創氣息濃厚的巷弄文化。熟知深水埗的人,肯定會蔑嘴大呼:「不可能。」

縉紳化的深水埗:V walk

最後想要試著解答近年流行的問題,縉紳化到底會不會在深水埗出現。如果認真讀過一點點書,會發現縉紳化的特徵,往往是伴隨著都巿更新,一併發生。

探研下去深水埗的縉紳化很可能已經發生了,卻是在南昌站一帶,隨著新商場V Walk的落成,整體消費水平和客層均偏向中產階級。只要比較一下V Walk和西九龍中心兩者的店鋪,消費水平,便不能體會到縉紳化已經發生。即使同樣是大型商場,西九龍中心面對的消費者,仍是深水埗的一般收入群體,裡面很容易就買到便宜商品。V Walk則明顯是中等收入的人士了,最為普羅大眾接受的,就是百佳。


星巴克指標在深水埗同樣適用。一個針對中產消費的商場,必然在星巴克進駐,吸引人流。V Walk有,西九龍中心呢?

由此導出另一個問題,為何被標籤為血色展覽的「數碼龐克號」,全在通州街臨時街巿設展。該處荒廢多年,固然是理性的原因。我個人覺得另一個可能理性是,街巿落在深水埗和南昌站中間,偏南昌一點點。與各個地鐵站均有一段距離,人流較少,沒人願意管,故此多年來是街友聚集之地。

本來是一處舊得不堪入目的區域,近年多個新樓盤落成。促使該地段的地價、樓值升值。試想像,如果我買了一個新單位在樓上,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穿越一片街友渡宿的地帶,我的感受會怎樣?

藉著舉辦展覽活動,活化舊街巿,清洗太平地,會不會是在位者早有預謀的縉紳化策略?口口聲聲說縉紳化在大南街發生,會否是另類的加租先兆?

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只有按著自己隨步晃盪的習性,描述這片地方的魅力和抑鬱,呈現人們生活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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