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时刻
微醺时刻

走过路过,游过玩过,品过尝过,思过想过,一笔带过。

偶遇羊驼,闲话“学派”

黄昏时分,我们驱车前往丹尼丁南郊,寻找一个叫做“隧道海滩”(Tunnel Beach)的景点。这个景点是所住家庭旅店的老板娘特意介绍给我们的,据说风景极为优美,只是路线不熟的话较难找到。我们在陌生的道路上,一边慢慢行驶,一边左右张望,希望能见到有景点指示牌之类的标识,但始终都不见。在Blackhead附近驶入一个路口后不久,我们就发现,路面是新修的,两旁都是大片的牧场,显然走错路了。就在我们准备调头返回时,路旁一个牧场中赫然出现了几个不寻常的身影。我们一起大声喊了起来:“草泥马……羊驼!”

路边这块牧场里悠闲地晒着夕阳的正是一小群羊驼。我们急忙停车路边,下车靠近围栏。这是一块不是很大的草场,草场的远端有几间大房屋,像是大型的羊舍和研究所实验室一类建筑。在我们走近时,五六只羊驼缓慢地向草场中移动了几步。显然,它们都记得妈妈的话,尽量离陌生人远一些。

几只羊驼颜色各不相同,有全白的,全棕色的和棕色白色相间的;大小也比较接近,应该都刚成年,似乎还是一群血缘较近的兄弟姐妹。我借着日落时分柔和的光线,仔细观察眼前不远处的一只白色羊驼。只见它长着长长的脖子,身上厚厚的绒毛使得身形略显臃肿;卷曲的刘海,向后支楞着的两只长耳朵,脸上清晰的线条和难以捉摸的表情,显得安静温顺,很讨人喜欢;尤其是那一双长睫毛、双眼皮的大眼睛,显露出一种从容淡定又略有些许忧郁的眼神,确实是可爱极了。

中国人都对这种可爱的牲畜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到新西兰游玩的中国游客常常会特意到偏僻的牧场中寻找羊驼,这当然要归功于近年来信息在网络途径上的广泛传播。羊驼在中国有一个特殊的昵称“草泥马”,并被列为网络十大神兽之首。这种由谐音创作出来、被称之为网络时代“弱者的武器”的称呼,与这种性情温驯而伶俐通人性的动物相配,实在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偶然事件。

根据相关资料,羊驼被人工驯养已经超过六千年了,绝大部分都生活在南美洲秘鲁和智利的高原上。由于羊驼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可以剪取质地上乘的驼毛,新西兰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引进饲养,主要养殖区就是南岛各处的牧场。我们能在新西兰南岛的路边意外相遇,半是天意,半是运气。

此时,所有羊驼在高及腹部的牧草中呆呆地站立,一声不响。我们身后的一大片草场中,有许多羊在不停地在叫着,给安静的郊外荒野增添了几分旷远凄凉的气氛。那些普通的羊,和眼前的羊驼相比,都显得极为平庸凡俗。尽管身后羊叫声不断,我没有回一下头,因为我已经被羊驼那种特别的神态深深吸引。那神态,用现在时尚的说法,就是“呆萌”。

前面有一头全身大部分为白色,背上一大块棕色斑的羊驼,个头比较大,侧身站立。最特别的是,它嘴角边还含着一小段草梗,像是酒足饭饱后嘴角衔着根牙签,一副蔑视凡尘的样子,同时又因沉静而有几分书呆子气。在我眼里,它就是活脱脱一个学者的形象。和站在街上的苏格拉底一样,它站在草场中央,眼睛平视前方,内心也许在说:满世界都有金银财宝、锦衣玉食、香车宝马、琼楼画阁,可这些东西有太多是我根本不需要的啊!

有这种态度的人,最早是古希腊一个哲学流派叫做“犬儒学派”(Cynic),代表人物就是苏格拉底的个别徒子徒孙。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甚至有些让人觉得无耻低贱的名称。实际上,这一学派早期的学者们,在表面的冷漠之下却深藏着一个清醒睿智的心。在古希腊时期,犬儒学派的哲学思想的核心理念是“将美德与良善从欲望中解放”。他们似乎与中国古代的隐士也有着某种内在的相似性。

到十八、十九世纪的现代社会,犬儒主义渐渐变为意指那些“愤世嫉俗的人”。后来的研究者认为,他们既有崇高的理想,也有良好的品行,但在昏暗的政治环境或乱世中,却采取一种不与权势者合作的逃避,对所有虚假的正义和高尚表现出极端的冷漠;他们对现实的态度,可称为“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种不认同的接受。”至于现代的所谓犬儒主义者,越来越走向内心的冷漠,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来的精神,已经彻底地放弃了理想和追求,成为一类玩世不恭的知识分子。

到了如今的中国,人们望文生义,也因犬即狗,而“走狗”在中国具特别的贬义,使得“犬儒”已经远离古希腊时的原意变成形容无耻文人的用词了,尤其是那些能为汶山地震死难者写出“纵做鬼,也幸福”的诗句的人,那些完全背弃书生意气的人。

旧时俗称为书生的知识分子们,通常虽有强大的思维能力,却因只有弱小的行为能力,在一个言论有诸多限制甚至会因言获罪的社会里,大都不得不改变他们刚直、率真、坚持观点、追求正义等等的本性。为了生存,知识分子的精英中有的沦为权势者的喉舌和帮凶,为获得赏识和随之而来的荣华富贵,甘愿贡献出他们特别的诡辩能力,久而久之,也都自认为是在为某个高尚的事业和宇宙真理奋斗了;也有的勇敢地为公平正义挺身抗争,或不幸落入囚笼或列入另册,在特殊的环境里他们的思考更加深刻,批评更加尖锐,最终因坚持自己的理念而成为一个时代悲剧中的叛逆先驱,备受打击和压制,落得悲惨的结局。

实际上,大部分的书生,在接受了多年主流思想的教育和宣传之后,几乎失去独立思考和分析判断的能力,或在官方主流意识影响下产生合乎上层的思维,已经完全成为主流观念的应声虫;或囿于狂热而狭隘的民族感情,盲目排斥西方,敝帚自珍,抱住老祖宗的遗产不放,变得狂妄而浮躁;或者为利益得失所困,不愿也不敢产生任何异念。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汇入芸芸众生之中,成为一群跟随着头羊咩咩叫得最响的羔羊。而头羊,我相信,一定是前面第一类的知识精英,即今之“犬儒”——所谓的御用文人们。

但仍有另外一部分人,他们是内心火热而外表淡漠,平时谨言慎行,只在很小的圈子内才敢于坦诚交流,说出他们的真知灼见;他们心中依然坚持着内在的美德、独立的自我意识和价值观,鄙视外在的世俗功利,而在大众面前,却又总是像这些羊驼一般,几分“呆萌”,几分高傲,又似有隐隐的悲悯之色;可以想见,他们内心里常有痛苦的挣扎,但那份苦涩和焦虑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觉得,完全可以仿照“犬儒学派”的称呼,将最后一类的书生们叫做“羊驼学派”,这应该不会辱没了他们或它们吧?

眼前的羊驼们仍在静静地呆立,应该并不知道我已经将它们认作某种类型书生的形象代表了;而与此同时,它们心中是否也另有万千思绪,我们都不可能知道。我们只知道现在再不走,天就要黑下来了。挥一挥手与羊驼们告别,我们急忙上车继续寻找这片异域土地上最美的一幅风景。

《新西兰游记:随笔天涯之外》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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