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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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議題系列文1:被否認的創傷─談性侵迷思及真實的傷痛反應

「你怎麼可能這麼痛苦?」是許多性侵及性騷擾倖存者很常聽到的質疑。然而,倖存者的痛苦真的這麼不可理喻嗎?以下將從身體界限的觀點,談論倖存者痛苦的本質。

在前陣子MeToo浪潮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性侵/性騷倖存者公開分享自己的受害經驗。社會對此除了鼓勵與支持外,也很多抨擊與質疑的聲音。抨擊的範圍包括:倖存者是否別有目的、她的情緒反應是否正常、她是否沒有做好保護措施,她是否只是抱怨卻不願報警提告等。就算倖存者在訴說時,對加害者及主管機關都做好匿名的處理,「保護」加害者不會受到輿論譴責。但對倖存者的質疑聲仍不絕於耳。

一篇分析Twitter性侵推文的研究顯示,在500萬條談及性侵的推文中,就有10萬條在討論倖存者是否在說謊。並且認為倖存者說謊的留言數,是相信倖存者沒有說謊的三倍(Stabile, Grant, Purohit, & Rama, 2019)。也就是說,倖存者很難在不被質疑的情況下,去公開分享自己的受害經驗。

「被質疑」是倖存者在揭露自身經歷時,很難逃開的一個關卡,也是令他們備感痛苦的主因。

最常見的質疑,包括「你不可能會這麼痛苦」。 我曾看過一篇匿名的Metoo文,該文的分享者表示自己被性侵至今,已持續出現1年以上的PTSD症狀,就算吃藥也無法有效改善。許多人對此的回應是:「你前面又沒有拒絕跟對方出去,你怎麼可能有PTSD?」、「就算他前面沒問過你就碰你,但你喊停時人家也住手了,你有什麼好不舒服的?」、「他又沒有真的插進去,這樣也可以PTSD?」這字字句句的留言,彷彿這些網友認為,只要對方沒有強行插入,那些未經同意的碰觸就不會造成他人的痛苦。也就是說,只有「被拒絕還觸摸的行為」才會帶給當事人傷害。

有趣的是,就算有人表示「這種沒問過就進行的親密互動有可能被會被判刑」,依然無法讓他們相信女方的痛苦是真的。也就是說,「無插入的侵犯會造成創傷」似乎只是一種錯誤的想像。

因此,我想談談所謂的身體界限、身體自主,以及這些東西被侵犯後,當事人羞愧的理由。

【身體界線侵犯及羞愧反應──為何非自願性的觸摸會引發羞愧】

在當前的性平宣導中,身體界限、自主,與積極同意經常被提到一塊,這是有道理的。其中:

  1. 身體界限在談的是:每個人對身體被觸碰與被注視的可接受程度都不同。如果這個注視或碰觸侵犯到旁人的身體界限,那個人就會產生不舒服的感覺。所以在他人可接受的範圍內與對方親近,是一種尊重對方的表現(郭麗安, 2019)。

  2. 身體自主權在討論的是:每個人的身體都是屬於他自己的個人財產,因此一個人的身體要被誰碰、要被怎麼碰,應該是要以那個人的主觀意願為主,而不是別人想碰就能碰的(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2021)。

  3. 如果我們不能確定我們的碰觸是否會侵犯到他人的身體界限,或無法肯定對方現在有想要與我們親近的意願。那我們應該先從肢體或口語上取得對方的同意,才不會冒犯到他人。這是積極同意的精神(林秀怡, 2018)。

就像貓咪摸摸圖。有些地方可以摸,有些地方不行。要尊重貓貓。

也就是說,根據以上三點,我們在與人親近前先問過對方,是愛護與尊重對方的展現。然而,有些人認為這種做法很煞風景,並可能錯失掉一段美好的愛情或性關係。但其實「沒問過就直接上手」是一種僥倖心態,並讓我們想親近的人為我們承擔痛苦恐懼的風險

精神分析師Angela Connolly (2017)認為,身體具有某種神聖性。當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擺動肢體,且完整體驗肢體行動的感覺,個體會感覺「我擁有我的身體,並且我是我身體的主宰」。一般來說這種感受非常自然,甚至多數人都不會察覺到自己有這種感覺。然而,當他人無視自己的意願,隨意碰觸自己的身體並用其洩慾時,這種感覺就會破裂崩解,並讓人產生「原來我是低人一等的卑劣存在」,同時,羞恥、自卑及創傷就會隨之而生。因此,性騷擾及性侵行為對他人的傷害並不僅限於身體上的傷口而已,更多的是一種尊嚴掃地、自我價值被貶低,並且自己可以任人玩弄的那種脆弱感與無助感。

        一篇系統性回顧研究發現,就算只是言語性騷擾,或是帶有性意涵的肢體碰觸及眼神注視,仍有54%的受害者會出現失眠及其他各類身心症狀,並有61%的人出現情緒困擾(Kahsay, Negarandeh, Dehghan Nayeri, & Hasanpour, 2020)。在遭受性侵的女性受害者中,有94%的人會在性侵後的兩周內出現PTSD症狀,並且遭受過性侵的女性罹患PTSD的終身盛行率達50%(Chivers-Wilson, 2006)。從這些數字我們就可以知道性侵與性騷帶給人的傷害性究竟有多大。因此,親密互動前的積極同意並不是對那個想推進關係的人的刁難,而是為了避免不想有此進展的人受到傷害。

身體界限被侵犯,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手突然衝破你家的牆壁,把你牢牢控制住的感覺。因此會感到痛苦是很正常的。

【可不可以相信我──受害者的心理需求及性侵迷思造成的MeToo困境】

由於無法理解身體對一個人的意義,許多人會指責倖存者的痛苦不過就是一種「過度敏感」,或對加害者的「利用與報復」。研究指出,在針對Metoo貼文的敵意留言中,約有69%認定所謂性侵就是一場被女性捏造、放大或誤會的結果(Rennie, 2023)。這種質疑就是在認定這些倖存者的痛苦都是虛假或錯誤的。

「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是出於好感、誤會,還是惡意摸我。重點是,就算我最後抵抗了、拒絕了,當初被摸的那種不適感,誰賠我?」

這是一個倖存者的心聲。這種心聲不只表現出被侵犯的不適,也反映倖存者的困境很常被否認及忽視。

針對倖存者的訪談研究顯示,倖存者希望得到的其實是旁人的信任及理解。因為她們本身就很難接納自己受到傷害的事實,所以當旁人也跟著質疑、責怪或輕視她們,她們就會更加受傷並更認定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Hutschemaekers, Zijlstra, De Bree, Lo Fo Wong, & Lagro‐Janssen, 2019)。當我們受到難以言喻的傷害時,我們的傷口需要能被看見與被承認。也唯有倖存者能感覺自己的傷口被看見與承認,她們才能更放心地去拾回原先破碎的自己,並盡早從創傷中復原。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倖存者分享自己的受害經驗是一種找回力量並聲討正義的方式,甚至有部分的人會認為,倖存者有責任去揭露自己的受害事實,以便遏阻性侵及性騷的風氣。但另一方面,卻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倖存者的困難及處境,因此當倖存者公開自己的受害經歷時,就可能被這些人二次傷害 (Schmitt, Robjant, Elbert, & Koebach, 2021)。

當社會鼓勵更多的倖存者分享自己的受害經驗時,我們也要讓社會大眾了解性侵痛苦的本質。如此才能提供一個足夠友善的社會氛圍讓倖存者在這場傷痛中復原。

總結,我認為目前社會對於什麼是性侵以及人為何會在性侵後痛苦,需有更多的認識。在未準備且非自願下被觸碰身體,就是一種可能帶來不適的傷痛經驗。當這種狀況被越多人認識,我們才越有機會去避免製造下一個受害者,並越能準確地接住每一個因為性侵傷痛而掉下來的人。

參考資料:

林秀怡. (2018). 找人吃飯、看電影都要確認對方意願,性的積極同意模式有這麼困難嗎?. Retrieved from https://bongchhi.frontier.org.tw/archives/38731

郭麗安. (2019). 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建立身體的界限與自主權. In 與孩子的青春同行:青少年性教育及情感教育家長: 教育部.

Chivers-Wilson, K. A. (2006). Sexual assault an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 review of the biological, psychological and sociological factors and treatments. McGill Journal of Medicine: MJM, 9(2), 111.

Connolly, A. (2017). Abject bodies: Trauma, shame, disembodiment and the death of time. In Temporality and Shame (pp. 101-118): Routledge.

Hutschemaekers, G. J., Zijlstra, E., De Bree, C., Lo Fo Wong, S., & Lagro‐Janssen, A. (2019). Similar yet unique: the victim's journey after acute sexual assault and the importance of continuity of care.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caring sciences, 33(4), 949-958.

Kahsay, W. G., Negarandeh, R., Dehghan Nayeri, N., & Hasanpour, M. (2020). Sexual harassment against female nurses: a systematic review. BMC nursing, 19, 1-12.

Rennie, E. (2023). ‘What a lying slut’: the (re) production of rape myths in online misogyny towards women disclosing their experiences of rape through the# MeToo movement. Journal of Gender-Based Violence, 7(2), 204-219.

Schmitt, S., Robjant, K., Elbert, T., & Koebach, A. (2021). To add insult to injury: Stigmatization reinforces the trauma of rape survivors–Findings from the DR Congo. SSM-Population Health, 13, 100719.

Stabile, B., Grant, A., Purohit, H., & Rama, M. (2019). “She Lied”: Social construction, rape myth prevalence in social media, and sexual assault policy. Sexuality, Gender & Policy, 2(2), 80-96.

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2021). My body is my own: claiming the right to autonomy and self-determination. Retrieved from https://www.unfpa.org/sites/default/files/pub-pdf/SoWP2021_Report_-_EN_web.3.21_0.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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