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放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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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九十後一名。縱處香港本土衰落之象,不少有心人堅持斗室種花,本土獨立與主流文化正經歷一場無聲革命。故欲以紀錄者之志,以文化樂,以樂化文,筆錄時代,書寫文化。

【文化放題 #6】拆穿虛僞的幸福 ── 達明一派 《甜美生活(萬歲!萬歲!萬萬歲!)》

要了解香港思想停滯了多久,不妨(做足保護措施後)鑑賞《愛回家》。短短廿分鐘,把香港急凍了幾十年的社會風氣每晚翻叮,並且每晚喪屍式散播「做人最緊要開開心心」、「一家人最緊要齊齊整整」的云云正能量。小弟作爲專業愛回評論家,不禁質疑:爲何做人最緊要開開心心?現實世界,又有多少個能夠像劇中的家庭,一笑化解所有誤會?

在《拆穿》一文,我寫過「正能量」使人沉溺於時代的虛僞,流行文化其實正正就是它不可或缺的一個推手。因此,我特別欣賞敢於挑撥世界的創作人,好像今次的主角 — — 達明一派。他們《甜美生活》一曲,誕生於九七前一年。那時「正能量」一詞大概還未誕生,但成曲廿多年後再聽,實在發現到香港人對「甜美生活」的種種想像,原來真的歷久而不常新。

甜美生活(萬歲!萬歲!萬萬歲!)

曲:劉以達
詞:林夕
編:達明一派
監:達明一派

溫馨萬歲

《甜美生活》編曲拋棄了劉以達一貫的電子曲風,引入大量 acoustic 樂器,離奇地返璞歸真。如此的編曲卻是何其的 timeless,即使在他們日後的演唱會亦鮮有改動,因爲實在完美得不可能更好。

右耳歌曲起首的鼓機節奏、和 bassline 與鼓機間的完全默契,猶如在借代社會建制之中人與人間維維諾諾的互動(與 The Hertz 《拆穿》異曲同工);左耳是一個貫穿全曲的木結他旋律,不斷又不斷地重複,單一得令人絕望 — — 這個故意高度重複的編曲,卻毫不沉悶,因爲適時引入了動人的弦樂、和音部分,在層次感的營造上十分妥當。與此同時,卻偶爾加上刻意彈到走音(落重 chorus effect)的電結他和弦,好像在暗暗地提醒聽者:此曲內含弦外之音,請小心服用。

趁戀愛還是美麗,去簽個盟誓。
那一半賢淑秀慧,每日答謝上帝。

聽歌劇看齣戲,有時翻翻傳記。
水晶燈下說天氣,愛情這麼樣美不美?

達明一派《甜美生活》

從歌名那個曲味濃厚的副題(「萬歲萬歲萬萬歲!」),加上黃耀明特別用力的「曲」腔、林夕「每日答謝上帝」這些離奇正面的用字,不難感受到當中的揶揄之意。《甜》把這種社會對美好生活的主流想像寫得極其美好。然而把美好寫得如此極致,不禁引人細想:這種幸福美滿,是否真的如此幸福美滿?

歌詞最神的地方是林夕散佈全曲的各個問句:「愛情這麼樣美不美?」表面上是一個設問,在讚歎這種愛情是不是真的很美麗;但同時又是一個反問 — — 這種愛情真的是大家想像中的那麼美麗嗎?《甜》長期遊走於歌頌與揶揄之曖昧,比起直接抽擊主流幸福的虛僞,更好玩亦更發人深省。

愛總要承上接下,再添個童話。
快想個名字去吧,叫大志吧!大宇吧!
亦夠大路嗎?

隨着歌曲推進,甜美生活從二人世界的幸福,進化成溫馨、享天倫之樂的家庭。林夕談起了爲子女改名的現象 — — 人的名字,正正代表了父母對他的期望。可是歌中的一對美滿父母,卻想爲下一代改一個「大路」的名字 — — 每個父母也總想望子成龍,冀望子女不走小路而走大路。「大路」的名字正正就借代上一代對下一代生活方式的制衡力量、令甜美生活想像一代傳一代的機制。

《甜》的歌詞最後輕輕的一句,是全曲的神來之筆,起畫龍點睛之效:

這生活你我心醉,溫馨萬歲。
請歌頌這一對,標準伴侶。

林夕終於拆穿曖昧,改以直線抽擊:原來令你我心醉的溫馨生活,說穿了不過是一種標準、主流的想像。短短一句猶如當頭棒喝,把經營了全曲的各種溫馨浪漫徹底粉碎。


去你的正能量

大概林夕、達明一派不是想反對《甜》中的美好生活,不少人事實上在過着如此幸福美滿的生活。他們只是想提出一點:這種想像,不應壟斷了每個人對美好生活的想像。過於歌頌美滿、「正規」的愛情,是那個虛僞體制「去人性化」的手段,因爲理應沒有一種單一生活方式,能夠放諸每個獨特的人而皆準。

我在《拆穿》文中提過要「拆穿假像」、「堅持活於真實中」,可是到底甚麼力量使人有這逃出洞穴的盲勁?最近看到陳婉容的《端傳媒:在最黑暗的時代,「愛」作為人的尊嚴》,她提出了哈維爾的解答:

人要見證時代的恐怖,不能別過頭去不看,然後選擇虛假的幸福和愛以作補償。「愛」對他而言,就是承擔責任的行動,是「活在真相中」的大前提:因為對自己和他人的深刻關懷,人才會有承擔的勇氣,才可以保持整全的靈魂,才會有在關鍵時刻行動的動力。

陳婉容《在最黑暗的時代,「愛」作為人的尊嚴

《甜美生活》集中寫的是愛情,但「愛」其實還有很多的種類:親情﹑友誼﹑仁愛、對民族的愛、對真理的愛 ⋯⋯ 美麗新世界的掌舵者,不能完全禁止人自由地愛,卻能千方百計以「正能量」、「美好生活」之名,塑造出一種「乾淨主流」的生活形態。因爲控制了「標準的愛」的概念,就限制了人可能的生活方式,潛移默化使人不自覺投入那個把所有人統統變成同一面貌的體制。

要「活在真相中」,不可能像王嘉儀《美麗新世界》中那個獨力難支的覺醒者。身邊總要有同行的人,透過相互支持承擔、建構非一般「愛」的關係,才能使人在種種被壓抑的可能性、去人性的建制中,生出勇氣發掘一種獨有於自己的美好生活。這個説法或許只是自欺的玩意,但我慢慢覺得:能夠在虛僞的時代活出一種美好生活,已是直搗時代恐怖的一大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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