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fkaesque
Kafkaesque

喜歡空談,不善行動

「總會找到方向」

精神世界的自由,常常比外部世界的自由更珍貴而不可得。
達明一派在演唱《今夜星光燦爛》,前排左為劉以達,右為黃耀明。手機攝影,畫質極爛,見諒。

必須承認,我並非達明一派的歌迷。當初買他們演唱會的門票,首要原因是隔壁張敬軒在紅館的演唱會門票太過搶手買不到,又不想整個寒假無所事事、荒廢時光,於是便買下了達明一派的一張門票。沒錯,是一張。相比於張敬軒,我的同學們大多不熟悉達明一派,有不少甚至沒聽説過他們。想來也難怪,軒「叔」四十歲,正當盛年,今年才剛出了一張新碟,而明「哥」和達「哥」已經年近花甲,活躍時期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遠在我們這一代以前。從門票售賣情況也可略見一斑,阿軒賣飛直接塞爆URBTIX,達明卻賣到了第二天——這是香港人的情況,對於内地而言差異更大。在内地,不費一點心思根本就聽不到達明一派的歌,箇中原因大概也無需多言。毫無疑問,我肯定是找不到同好,甚至我自己能否自稱為「好」也成疑問,只能自己去了。

買票之時,我稍有猶豫,原因無他,這票實在不便宜。780元的門票,夠我一個星期在學校的吃飯開銷。同樣的價錢,在隔壁張敬軒的演唱會可以買到中檔位還有剩餘。不過轉念一想,我在誠品/序言/見山瘋狂購物,花的冤枉錢遠不止這麽多,再多幾百似也無傷大雅。何況我來香港三年多,尚未去過任何一次現場演唱會,何樂而不為也。


我接觸到達明一派/黃耀明的時間其實相當遲。家裏並不經常聽流行音樂,我直到高中才第一次開始聽粵語流行曲。第一首自然是陳奕迅的《富士山下》,然後是李克勤的《月半小夜曲》。至於達明一派,那就有排都未到了。相當魔幻的是,我第一次聽黃耀明現場唱歌,是2019年6月4日在維多利亞公園,唱的是《回憶有罪》,而那時我甚至並不知道這個人……

契機在後來才出現。那段時間,我時常會看到有人提到一句歌詞,

「恐怕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

或在報刊文章,或在FB帖文,他們說,這是達明一派的《今夜星光燦爛》。我在内地常用的QQ音樂和網易雲兩個平台上搜索,《今夜星光燦爛》播放量最高的版本,歌手不是達明一派,而是容祖兒。而在Spotify上面,卻有達明的原版歌。我其時已大致想象得出這是怎樣一回事,畢竟這種事情我們再熟悉不過了。

奇怪的是,即便黃耀明本人在内地音樂平台上不見蹤影,他的名字卻仍然時不時地猶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不同歌曲的評論區。從《再見二丁目》到《至少還有你》,從「子子孫孫流傳著他與隱秘的我相愛的傳聞」到「黃是你的姓/紅是你愛的」,一段「相愛的傳聞」就被歌迷們如同偵探一般拼凑出來,主角正是他和作詞人林夕。這些街頭巷尾口耳相傳的流言,自然不登大雅之堂,在wiki上面也搜索不到,傳播途徑只能依靠音樂平台的評論區,成為歌迷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林夕大名無人不知,創作的歌詞多如天上的繁星,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是關於愛情的。從其作品中尋章摘句,找出仿佛在暗示什麽的詞句,比如「愛一個人就像愛富士山」之類,然後將其套在兩人的情感關係上。雖說相當程度上是穿鑿附會,但無論如何已經成為了很多歌迷的一大樂趣,就連我這並不喜歡八卦消息的人也偶爾會翻翻評論。

疫情爆發,我被困在家中,課程也轉為綫上。家裏氣氛相當壓抑,聽音樂便成為為數不多的消遣。VPN時斷時續,Spotify和YouTube上不去,只能用QQ和網易雲聽。作為一個非常叛逆的人,越封殺我就越要搜搜看。我原以為搜索「達明一派」什麽結果也不會有,不曾想居然發現了一張叫做《達明一代》的「專輯」。打了引號,因為並沒有人曾經推出過這樣一張專輯(至少沒有實體光碟)。這張專輯由十幾個歌手「合作」,其中當然沒有劉以達或黃耀明,屬於是一張翻唱合輯。《石頭記》,陳慧琳唱的;《今夜星光燦爛》,是馮翰銘唱的;《今天應該很高興》是黃秋生唱的(他居然沒有被封殺);《禁色》來自藍奕邦;《馬路天使》來自岑寧兒;《你還愛我嗎》甚至是作詞人潘源良所唱,其他還有一些相對小眾的組合。這顯然不是官方發佈的作品,更像是達明的fans自行搜集製作的。令人最匪夷所思的是,這張專輯創建時間為2017年12月10日,早在達明一派被封殺(2019年4月10號)之前。我實在不知道創建者為何有如此先見之明,早在一年半以前便未雨綢繆,實在佩服。不過如今騰訊似乎已經盯上了它,這張專輯名字已經變成了「***」,但直接搜索這三個星號卻仍然能找到。在網易雲音樂上也有類似的一張專輯《天花亂聚》,名字顯然是取自他們的同名(諧音)歌曲,只不過收錄歌曲數量比《***》稍少。至於明哥或達明其他沒有收入專輯的單曲,就更加難以找尋。比如《春光乍泄》是張國榮的翻唱,《漩渦》是張敬軒的翻唱,而《這麽遠那麽近》則是張信哲在「我是歌手」節目上的現場演唱版。說來有些好笑,QQ音樂上居然有兩個《這麽遠那麽近》的黃耀明現場演唱視頻,分別是張國榮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演唱會,和2012年黃偉文的Concert YY演唱會。兩個視頻的歌手署名都是「張國榮」,仿佛哥哥死而復生了一般。「張國榮」在自己去世十周年紀念上唱歌,這大概也可以算一種當代行為藝術。當然,如果是「黃耀明」,大概我也沒有機會看到了。


如上文所說,我算不上達明的歌迷。當黃耀明在FB上公佈要replay《我等著你回來》和《你還愛我嗎》這兩張專輯時,我特意去找來從頭到尾聽了一遍,然後發現自己幾乎一點不懂。兩張專輯中,稱得上熟悉、能唱出來的,只有《今夜星光燦爛》和《禁色》兩首,有印象曾經聽過的,也只有《舊居燒信》和《你還愛我嗎》。其他的就完全沒有印象,無論是因為風格不夠突出還是太過前衛,我對它們的熟悉程度甚至不及幾首新歌(《回憶有罪》《當那一天來臨》《今天世上所有地方》)。到時去了現場,音效嘈雜,又沒有字幕提示,怕不是根本就聽不出他們在唱什麽(事實也的確如此)。

因為猶疑,很晚才買的票,大多數不是賣完了就是座位太差,最後買了第二場,即12月21號冬至當天的票。別人冬至一家人或在家或出去吃晚飯,一個人跑出去看演唱會大概也只有我這種「無家者」才做得出來。中大去灣仔伊館路途遙遠,坐地鐵要轉四班車,出站還要走路,總共需要超過一小時,而坐過海巴士在冬至日傍晚基本屬於找死。六點半早早吃完飯便出發,走之前唯一的願望是演唱會不要開到太晚。我第二天早上九點還有一場考試,不容得我睡太晚。所以我暗自決定,假如十點半還沒結束就直接提前離場。

大約7點45分我到了伊館門口,現場已經有不少人在等候了。從相貌上看,大多都是中年甚至老年人士,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很少,像我這樣的學生就屈指可數了。想來也是,這次replay的兩張唱片,都比我老十幾歲,那時家父甚至還在上大學,他可能會喜歡聽吧。

我的座位在面向舞台的左邊,上排靠近山頂的位置。場内循環播放著一首純音樂(後面我才發現這就是老上海名歌《我等著你回來》)。坐下以後,我旁邊來了幾位中年男士,看起來應該有五十幾歲了,想必他們年輕時也是達明的歌迷吧。

八點半已過,演唱會終於正式開始。燈光暗了下來,大屏幕上出現一個航班列表。那是舊啓德機場,航班出發地是香港,目的地則是洛杉磯、溫哥華、墨爾本,等等。隨後,畫面一轉,回到當下的香港。音樂響起,那是《今夜星光燦爛》,兩個穿著警察制服的人走到了台前。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劉以達和黃耀明真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伊館比紅館小,他們看起來比我想象的要大不少。隨著歌曲進入高潮,大屏幕上的維港上空綻放出煙花,一條鮮紅的絲帶在空中飄舞。一般情況下,這種紅絲帶的背景都是天安門城樓,但不知為何,換成維港也毫無違和感。

唱到中間,不知道什麽時候,黃耀明突然說,他要share一點讀書感想。他轉身拿出一張紙,然後說,最近在看Hannah Arendt的Eichmann in Jerusalem。我幾乎驚掉下巴,一陣強烈的異域感油然而生,似乎台上站的不是黃耀明,而是羅永生教授、好青年荼毒室或者其他什麽人。這種相當嚴肅的作品出現在流行文化中,最合理的地方也是黃子華的棟篤笑,演唱會?不敢想象。這似乎是個人人讀哲學的年代,或許是因為外部社會的失意讓人趨於内省,在對自己和社會的反思中獲得精神上的自由。這麽說或許有點「精神勝利法」,但人是會思考的動物,精神世界的自由,常常比外部世界的自由更珍貴而不可得。

在唱《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之前,黃耀明說,有一段影像「被消失了」。我因為看過第一場的新聞報道,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當然也大致能猜到他說的「被消失」的東西是什麽。幾天之後,他在FB上面放出了那段影像。影片似乎是靜默的,只有一張張照片滑過屏幕,隨即消散於無形。照片新舊不一,有1989年「民主歌聲獻中華」的,也有今年前幾個月剛剛發生的。當然,我想,假如這段影片不是提前拍好,而是過了這幾天再拍,那麽將會多出大量素材,我們也都會對「被消失」一詞產生更加強烈的感受。以前感覺「消失」只是針對有頭有面的「大人物」而言(至少在香港仍是如此),但直到目睹一次「沒有張揚的命案」發生在校園内,才發覺自己陷入失語。恍惚之間有種超現實之感,哦,原來如此啊。

¾拍的節奏響起,那是《禁色》。承陳奕迅DUO演唱會的福,這首歌在内地可能是達明最出名的一首。黃耀明問,「三十年過後,世界有變好嗎」,我苦笑。今年7月6號,幾所大學的性/別相關社團的微信公眾號被關閉之後,我曾經在朋友圈share過這首歌。不過除卻其本身關於性平權的原題,這首歌現在卻可以另有所用了。

坦白講我以前不是太喜歡「讓我就此消失這晚風雨内/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這一句,倒不是因為詞本身,蓋因其逃避的態度有點過於悲觀。雖然聽過的三個版本(黃、藍、陳)唱得都不乏哀傷痛苦之感、引人同情,但對於自毀式的逃避,我卻稍有保留。畢竟「夢幻年代」不是靠等就能實現的,而是要靠無數人的努力,匹夫之賤與有責焉。但經過這幾年這麽多事情,情感上我卻完全能夠理解了。既然我自己也做不到什麽東西,奢談「行動」也沒什麽意義。於是自我安慰,見證也是一種責任,看大屏幕上六色的彩虹被一片血紅色的陰影覆蓋。

你們為什麽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這種「自由」所許可的唯一色彩就是一片灰色!

時間早過了十點半,我終究還是沒有提前走,一方面是因為這樣不太禮貌,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結尾的新作。演唱會接近尾聲,兩首新歌如期而至,《我的男朋友》和《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我的男朋友》像是林夕對時事一貫的嬉笑怒罵風格,暫且不表。《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据作詞人潘源良所說,是老歌《今天應該很高興》的續集。《今天應該很高興》作於回歸以前的1988年,曲調輕快,歌詞卻盡顯凄涼冷落,而最凄涼又莫過於「今天應該很高興/今天應該很溫暖/只要願幻想彼此仍在面前」一句。

相較於前作,《今天世上所有地方》在曲風上依舊輕快,意旨上卻沒有了前作的凄涼之感,反而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這首歌去年推出時我就聽過,但現場感受仍有不同。或許可以這麽理解,《高興》一歌寫的是一位好友全部離散、獨自留守的孤獨者,留守的原因或是放不下舊記憶,或是仍有感情寄托在這裏。而在《所有地方》中,這最後的一個人也終究放下了過去,斷了,舍了,離了。放棄和切割是很困難的,如《今生不回家》所言,「當一個新移民/切斷上半生/找一個新祖國/重新做人」,如同斷臂求生。但只要信念仍存,靠著這隧道盡頭的一點亮光,大概也「總會找到方向」。


作為一個習慣於馬拉松式寫作(或曰,拖)的人,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是12月26號,寫到這裏接近完成時,已經是12月31號,2021年的最後一天了。我不敢展望明年,畢竟不確定性實在太大。我2019年8月第一次來到Matters時,進入大學才剛滿一年,轉眼明年就要本科畢業了。我不確定碩士甚至博士是否還會留在香港(畢竟申請結果不由我決定),至於更遙遠的未來就更未可知了。回望三年半的大學生涯,也頗有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身不由己之感。但無論如何,我仍然認為,在這樣的時間,在這樣一座城市生活,在這樣一所大學讀書,是一件幸事。比起所有其他可能性而言,它不一定是好的、positive的,但的確可以說,躬逢「盛餞」,與有榮焉。

這篇文章的題目,本來是「光輝到此」,不過似乎已經有太多人下過這個論斷,再講則略顯無趣。而悲觀的情緒也已經渲染過太多,不缺我這一點。環顧四周,就拿了「繼續唱/繼續找/總會找到方向」這句當標題,以與各位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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