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甲
叶甲

[七日书·三] 山的方言

帝国边陲上,人与山的连接,汉人与苗民的微妙关系,都刻在了方言里。

小时候说普通话是一件很不酷的事情。这也自然,孩子们打诨插科用方言更自在,对骂中还有一套套押韵的曲式,仿佛山歌对唱,逗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而学校教的普通话,剔干净了脏话、也剔干净了生活,变得一板正经、毫无趣味了。方言里骂人或戏谑说“厮儿”,小时候读到水浒中草莽之人说“这厮”、“那厮”,我哈哈大笑:原来“厮儿”这么来的呀。红楼梦里王熙凤骂“放你妈的屁”,普通话读起来文邹邹、有些滑稽,方言读起来就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最酷的老师,上课也会用方言,孩子觉得亲切、不做作,“喔,他和我们是一伙的”。

在这个边陲小城,男孩子们的世界里充满了混乱、暴力和无所不在的反叛意识,要去嘲弄中心和权威。这里历来是苗族的领地,山高皇帝远。历朝历代政府征粮征丁,苗民得战且战,打不过就躲回山里,大不了大山里另觅家园。然而城里人大多是汉人,方言仍属于汉语,与苗语不相通。帝国边陲的汉人与苗民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就刻在了汉语方言里。

拾荒老人被称作“苗姨妈”,因为城里的拾荒老人常常是穿着靛蓝衣服的苗族老妇。“苗”本身也是形容词,指一个人倔强横蛮、不讲道理,但又有几分茁壮刚烈,带着未被驯服的底气。山是神秘之地,也是力量之源,“山猪”、“土牛”是对那些一身蛮力撞向世界的人的戏谑,也是那些还不愿向生活低头的人的自嘲。小时候的我望着峨峨胧胧的大山,想到还有人能够在山间谋生活,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生活在这方言中的时候,我对它如何编织起自己的审美与意义并不知情。直到后来去了另一个中原城市,那里人们崇尚普通话、羞于方言,孩子们被规训得安安静静、整整齐齐。看不见的网束缚着我,我才知道语言是织成这张网的经线,也是它在支撑可能的自由。我的普通话变得标准起来,不过我还是记得方言的倔强,还时不时在方言音乐人的歌声里寻找生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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