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引力

他已在这座城市生活五年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镜子前，他背对着镜子小心地合拢翅膀，让它们温柔紧实地沉进背脊，直到封印的痕迹浮现出来。接着他会穿上前一晚熨好的白衬衫，这刚好是他翅膀的颜色，让他感到贴心。收拾停当，拿起钥匙，走出家门，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鸟人一族世代流传着这样的寓言：碧空中的御风者一旦被放逐到地面，将迎来凄惨的下场。或许是故事描绘的画面过于骇人，也可能单纯出于族属的骄傲，鸟人从不屑在陆地上定居。而寓言在人类统治大陆的现状下也更显出警示性。

头两年他艰难学习开车，同时适应城市的节奏。和在空中俯瞰的情景大为不同，地面的生活只局限在一小片区域，不管走到任何一小片，不出多久事物都变得和其他地方一样清晰可辨。而他最头疼的就是一边开车一边还要时刻把握路况，即便是现在，行车过程中他需要高度投入才能开得平稳。前段时间还有顾客问他是不是刚开车不久，看他开车很认真，身体也显得僵硬。地面的生物密度远远超过天空，聚集在城市的人类更是发明了种类繁复的符号规则来驱动他们的生活。开车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互动，城市的运行都有要遵循的规则。偶尔他能够将自己全身心地放进去，顺着道路先笔直向前，拐过数个路口后绕圈驶上高架桥，提速，飞驰一段后慢慢下坡，接着是平坦的道路，又到桥下隧道，开出隧道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沿海岸前行，开阔的视野让他慢慢回过神。找到泊车的地方，他走到岸边静静远眺，看海浪一阵阵拍上沙滩，不甘心一次次退去。

好友女巫玛尔塔途经这座城市时来看他，她坐进车里四处打量，他一边伸手打算帮她系上安全带，她不满地大叫起来，趁机利用伸缩的法术窜到后座。在他发动车子后，她像发现了新奥秘一样在车里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滚来滚去。玩累了，她将双脚顶在座椅上问他为什么不继续飞翔。

“我想拥有大地的眼睛。”他第一次吐露心声。

她听了这话断言他一定是害怕了，她念叨着“鸟人竟然会怕飞”，在座椅上跳得更欢。而她一旦认定一个念头，旁人再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临走之际她扔给他一个药瓶，让他大胆去试，她研制的壮胆剂保管他就算从高空摔下来，感觉也美妙得不得了。她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做的药看起来也像是装满了亮片，他拿线将瓶子串起来，挂在车里。瓶身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流光，一时晃花了他的眼。

他想起以前的生活。为发挥鸟人进行远距离移动的优势，同族们大多以邮递为业，他也不例外。他主要帮女巫寄送魔药等小型、能装载的物品。玛尔塔住在岚山的森林，不过它的另一个名字“迷雾的暗河”却更为出名。因主人尤擅魔药，林中四季开满散发香味的花草，鸟类的啼鸣、昆虫的身姿、动物的足迹，靠近岚山，森林的搏动像浸在河水中行动，水面雾气弥漫，辨不清前路，无声等待抑或迈步前行走至力竭，只感到那双冷漠的眼睛从未离开。流言虽然夸张，也不是毫无可信之处。他记得自己挥动翅膀，顺着树梢流畅划过，带动气流卷过枝头的繁花，一路疾驰至玛尔塔的住所。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笑着递来茶饮，而他离开之后的三天无论说什么，都是语义不通的“鸟语”。住在北山山顶的艾玛女巫要平易近人得多，她擅占卜，每次他上山送货，按她指给的方向行进，接下来总碰到开出丰厚报酬的雇主。

他还为马人传递迁徙的口信。马人生性高傲，不喜嘈杂，在栖息地间移动时极力避免和其他种群相遇，占据天空的鸟人是他们为数不多会选择接触的对象。考虑到马人精湛的箭术水准，鸟人一般也不过分亲近他们的领地，往往是把消息传到就不多停留。不时他还送精灵去远方的亲族家探亲。精灵是旅途中的好伴侣，她们有着优美的歌喉，不停唱一天都不会累。

满月飞过大海时，幸运的话会碰到人鱼到海面上朝月。他们念诵，嬉戏一整晚。他曾和人鱼比赛，同时绕月亮投射在海面上的光辉飞行、游泳一周，看谁的速度和准度最高。

而独自一人飞行时，疏离感一直缠绕着他，他总禁不住觉得天空不过是大地的倒影。白雪覆盖的大地和稠密的云层别无二致，从高处俯瞰的大海也宛如沥青色的大地般结实凝固，而天空是那么虚幻、没有着落。随着朋友们一个个搬进了人类的城市，他在地面停留的时间也愈来愈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天空游转和盘旋。一天，他在晨曦中醒来，双脚倒挂勾住树枝，翅膀裹紧身体，从微睁的双眼中，他看到太阳从山脉跳出，那一刻就像大山吐出心脏，大地将自身积蓄的能量在新的一天轻轻送出。来不及犹豫他飞身而出，紧跟太阳的轨迹，看着天空被慢慢照亮。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它用最后炙热的吻，将自己慢慢折碎进层层波纹中，在这条界限上，他慌忙转过头去，星群正在燃烧。

他还是到处飞着，越过北之群山，东之荒原，直到看见这座城市。滨海之边，五块绿洲散落其间，两块为农田，其余三块是城市的主体部分，穿行于水上的有轨电车将它们彼此连接。沿海岸线修建的海港正作业繁忙，车辆穿梭如织。他垂首看着密云在海面流动，透过云层的光线如雾气般散开，“就是这里了！”他醒过来，向下降落。他颤抖着递出脚尖，脚掌踏实草地，轻风环绕身边，他歪头，抬起那双羊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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