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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黄金时代:《风雨云》中的欲与罪

作者 / 大佬

首发 / 新媒体女性


审查与风格化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因为公映前无数次的删减和重剪,很明显已经面目全非,以至于对它的任何评论都可能是不公允的。就像娄烨自己说的:我想表达的所有态度已经非常清楚地在影片中了,包括影片所有的删改痕迹……(时光网《娄烨首谈“风雨云”删减 称“保持沉默”》)

这些痕迹当然包括了为什么神秘私家侦探这个角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猜,也包括了影片最后的字幕中,唯一一个特别的女性角色,融入茫茫人海之中的神秘晓诺(马思纯饰)也不得不被强行落入法网;这痕迹也许还包括了为什么林慧(宋佳饰)和阿云(陈妍希饰)突然在车里上演一幕标准泰剧式狗血撕逼大战。鉴于此,下文的讨论仅仅来自于我对已公映版本的直接感受。

政治冲突、欲望执念和意乱情迷(后来还有悬疑),是娄烨电影留给我的印象。这不难理解。现代生活本是一条有条不紊的齿轮传送带,日复一日地旋转着,没头没尾,用井然有序包裹着暗流涌动的欲望,平静无聊且绝望:且看《风雨云》中娄烨用非常快速的几帧画面和剪切,便叙述了唐奕杰和林慧生活几十年的婚姻,正如模式化的工厂流水线一般乏善可陈;这种情况下,血腥和暴力必然是人们渴望的浪漫毒药。

冲突的意外爆发就仿佛是这有序链条上的一个不可避免的断裂,一个期待已久但同时却意想不到的黑洞——它有时让爱恨情仇戛然而止,有时却又让其重生,另其趁乱肆意猛烧,并终于让人们满意地找到了坠落的出口。

《颐和园》中郝蕾的那句台词我已经记不真切,但氛围与形象却深刻脑海,构成了我对整部电影乃至娄烨作品的全部印象,她茫然地回转头望向摄影机,说:一切(爱恨纠缠)都突然停了,因为学生们上街了……

跟《颐和园》按照时间发展顺序的叙事,让欲望喷射止于历史洪流不同,《风雨云》的欲望叙事则恰恰起于失序与混乱。城中村的械斗和谋杀把创伤的疤揭开,让毒血喷流而出,也让过去十年以广州这座城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式的光辉灿烂七零八落,魂飞魄散。

即使排除掉为审查所做的重新剪辑,我也不太认同整部电影是对城中村强拆的无良消费(即假借背景讲情欲)。欲望都市和罪恶之城本就相生相伴,互为张力,当然混杂着情欲、权力、黑幕和政治暴力,谁也离不开谁。这不正是大都会的魅力所在?!

这部电影的创意来自于娄烨看到的一张广州城中村照片。(资料见《南方周末》李慕琰:《大家慢慢理解到:娄烨的电影就是这样》)曼哈顿式的大厦紧挨着一片垂死却不颓废的城中村楼群,伫立在城市的中心,毫无违和,正是上个二十年后社会主义现代中国都市的写照:空气混浊却令人癫狂,暴力且激情,血腥且浪漫,死便是活着……

然而,所有这些纸醉金迷的、激进的、恐怖的、暗黑的或是堕落的,都即将在当下这个十年烟消云散。


痴迷的上一代与颓废的下一代

如同之前的作品一样,《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有林慧和阿云这两位表征执迷不悟的女性,无法自拔以至于可以扭曲,可以变态,可以有力量,同时却又那么的弱小无助,复刻着异性恋结构中女性气质的终极吸引力——既迷人又恐怖,令人瑟瑟发抖。对我来讲,林慧和阿云不仅没有什么特别魅力,反而因为老调重提而有些令人烦躁。

电影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的牵绊与变化。就像电影后半段姜紫成(秦昊饰)说的那样:晓诺(这代人)已经长大了,跟我们不一样,可能比我们过的更好……我揣摩秦昊没说到的潜台词也许还包括——亦或是,不可理解,更颓废。

上一代人(70前后)经验了自由主义的早期阶段,是得利者,情感和欲望都太多,付出的代价则是执迷不悟——男人欲望着钱和权,女人逃不开一个“情”字;下一代的男男女女(90后)则一早便阅遍且经验了各种欲望爆表的场面(不管是金钱的还是情感的),必定早早看破,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一欲望结构。杨家栋和晓诺便代表了希望攻克亦或是逃离欲望场的两种方式。

年轻警察杨家栋(井柏然饰)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段都有自己的执念,就是无论如何都想破案,这是电影的叙事动力。这让人想到了《白日焰火》中的廖凡,两人都在自己的执念中越陷越深。但在娄烨的故事里,杨家栋的执念被染上另一重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式的色彩,即小男孩希望继承/突破父亲的“意志”,成为可以被承认的,独立的男人。

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势必要破坏上一代人建筑好的社会与欲望结构。他必得杀掉抽象意义上的父,一位成功的商人(上一代最具权威性的男性角色),同时要抗拒抽象意义上母的诱惑,他所依靠的利器,就是自己的智力和推断,一个侦探的理性与逻辑。这个胆大包天的“弑父”妄想让他节节败退,很快被排除在主流秩序/体制之外,过着流亡的生活,以至于他必须在体制之外,边界之南(香港)寻找反转的可能性。

最终,他成功了,最终似乎凭借自己的逻辑判断和胆识获得了主流体制的认可(获得了“十佳青年”的称号),但他本身却放弃留在主流体制之内,而选择扮演一个边缘的、非法的角色——私家侦探,所做的事情不是继承大业,讨得正义,而只不过是凭借技术吃口饭。

因此,当他在电脑前吃着外卖看着录影带帮助妇女客户抓小三时,他好像彻底放下了执念,也恰是这个时刻,促成杨家栋这个小男孩有了真正变得聪明的瞬间:他发现之前他所有判断和认知,都只不过一套谎言,他发现了另一套可能的“真相”。

与杨家栋的执念不同,晓诺这个角色本来应该是更激进的。娄烨在电影中试图赋予晓诺神秘的色彩,而且,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她才是那个真正破坏掉已有结构运转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本真,而是在各种面具(例如粉色发套)中变幻莫测。她可能是个玩世不恭的小恶魔,在线上调情自如;她可能是纯情少女,巷口为爱恋对象哭泣,但是好像也不会像母亲和阿云那般要死要活;她可能是恶女,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该出手时就出手,但好像也不是为了追求正义,不是为了一家团聚的庸俗情感。

一定要追溯她是谁?摄影机重复拍摄了晓诺在茫茫人海中的游荡,有时在拥挤的香港街道,有时在露天巴士上,有时在人行天桥……她戴着耳机,眼神因空洞而动人,因没有感情而显得具有魅力。她好像才是最有力量的,最可怕的,最捉摸不透的,最自由的,但似乎又是最悲哀的人。

 

悼亡充满罪恶的黄金时代

抛开审查所做的处理,电影给我的感觉是,导演并没有批判罪恶的、纸醉金迷的执迷不悟,而是充满了复杂性,有种莫名的迷恋。这感觉当然跟我的私人经验有关。

电影最让我感动的地方,不是剧情;相反,是一帧帧清晰可变的广州都市图景。毕竟,就在我从银幕上看到烟雨蒙蒙的冼村和珠江新城的高楼大厦之前的半小时,我正沐浴着雨季潮湿的空气,飞驰于那些建筑之中。

而电影回溯的二十多年的故事,也恰恰是广州的黄金年代:“砍手党”和一夜暴富的传说并驾齐驱,美味的食物总伴随着粘滞潮热的,若隐若现的榴莲味和角角落落无法避免的巨大蟑螂;更重要的是,它孕育着的暴力、死亡、权力纷争的另一面,则是生机勃勃的,亦正亦邪的媒体(在电影中不断有所暗示)和层出不穷,喧嚣的,令人新奇又略带焦略的新案件、新话语、新活动、新体验。这些共同成就了广州曾经的,最具魅力和活力的许多时刻。

而此刻,坐在IGC安静的、干爽的、清新的中产环境中观看这部电影,我仿佛正在重新经验一场属于广州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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