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勞了嗎？—臨床否定對上實證肯認

十一月回到人力相對匱乏的病房，寫各種我覺得根本沒必要發的會診要求，公務機鈴聲填塞生活的縫隙，經歷了當科病人病況急轉直下，終於回到家，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盯著 RStudio 想推點研究的進度時，眼淚竟然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好奇怪，明明臨床還有更忙的階段，也不是最累最餓最氣的時候，身體感受還行，但說什麼都不想再接起四點半過後下班時間還打來的護理站電話了。

值班時翻開最近入手的 Pocket ICU book，第 15 章講的居然是醫療人員自己的健康與過勞問題（Wellness & Burnout）。第二頁居然還有個過勞風險因子列表 [1]，忍不住手癢畫出自己有幾項，驚覺實在有夠多：

而 Pocket ICU 對於過勞症候群（Burnout syndrome）的形容包括：情緒疲勞（emotional exhaustion）、自我體感喪失（depersonalization）、自我實現感降低（reduced personal accomplishment），還會有身體疲勞、睡眠與食慾的改變、煩躁，與同理心的低落。

雖然不是上述症狀兼備，大部份提及的還是或多或少地經歷了。其實在負面感受低幅但持續地出現時，就有這樣的鑑別診斷了：「我過勞了嗎？」然後下一句的自我懷疑是：「我是不是能力不夠好？」在臨床現場中，還有同事有點半開玩笑地說，吼，你最近是不是寫說自己過勞啊。然後那個時候我手上病人出到剩五床，當下的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顆又紅又腫的草莓🍓。

就像是大考完後才開始重感冒的學生一樣，在最忙、最累、睡最少、最餓的時候，還有意志力可以支撐自己把該做的事完成，卸下工作後，倦怠襲捲而來，身心被負面感受吞噬，只能費力地斜躺在沙發上用兩根食指敲出指令。

我的身體居然在抗拒做研究，該不會我潛意識中討厭它，只是我沒有發現而已？然後特休到了，我發現自己可以一想到就動手寫草稿，空閒時間也想著要怎麼組織邏輯與文句，我其實很享受研究的過程，才驚覺那時掉淚的自己根本就是個過勞狀態的冰山一角。特休就是作為過勞解藥的診治方式（diagnosis made by therapeutic response）。

「人手不夠，你們多擔待點。」

雖然世界衛生組織對於過勞的定義是「工作壓力無法被妥善地處理」 “workplace stress that has not been successfully managed” [2]，我怎麼覺得它更像是成本考量人手不足作為病根，而過勞只是症狀般的顯現？

行政總醫師排不出班表來，並不是總醫師本身的問題，更不是那些放婚假、去生產、sabbatical 的人的問題，而是教學部沒有給我們足夠的人力。

人一天就只有 24 小時，可以分配給病人的時間也有一定的限度。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對病人盡可能地全盤掌握，包括他所有的用藥、做過的檢查所有的結果、未來要做的檢查治療，以及到出院的銜接，都有清楚的答案。如果沒有答案的話，就去查書、請教、討論，直到答案浮現。當平均一個人顧的病人（包括需要時不時洗牌式地幫忙顧休假醫師的個案）超過十二個，我就會覺得自己對病人的清晰度、掌握度明顯下降。會診也是一樣，一天看超過十二個會診，就會覺得無法好好地盤點現有資訊，以及給出恰到好處的會診建議。

我發現自己最受不了的地方，在於當對病人的掌握度下降，會影響到身為醫者的自我認同。內心吶喊著，我之前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呀，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呢？病人會不會因為我的疏漏而出了什麼事…etc.，雖然絕大部份會被醫院的層層安全網救回來（護理師是最重要的安全網），內心還是會驚懼不已。

然後我看到最近又開始一輪一輪的 RRC 了，各種量表要填、格式化病歷要遵守、指標要達成。感受更是五味雜陳。我想，絕大部份的醫師都希望自己顧的病人好好的，也期許自己在照護上能做到一定水準。我們在意願上無庸置疑地充足，在時間與精力的存續上卻沒有品質指標來保障。

看到那些在加護病房掉淚的學弟妹，每個都是自我要求高，而且在病人照護上也頗為用心的醫師。而有些顧病人不知道顧到哪裡去的，照樣每天波瀾不驚地繼續下去。如果體制不想解決照護者過勞的問題，只想解決提出過勞問題的人，那麼留下來的，就會是那些即將過勞的人，已經那些毫不在乎的人。

[1] 風險因子另可參考此篇 West, C. P., Dyrbye, L. N., & Shanafelt, T. D. (2018). Physician burnout: contributors, consequences and solutions. Journal of internal medicine, 283(6), 516–529.
[2] Lancet, T. (2019). ICD-11. Lancet (London, England), 393(10188), 2275.

延伸閱讀

• Burnout? What Burnout? (link)

• Battling Intensivist Burnout : A Role for Workload Management (link)

• Burnout in oncologists is a serious issue: What can we do about it? (link)

• What Contributes to Burnout Among Hematologists, and What Can We Do About It? (link)

• urnout in US hematologists and oncologists: impact of compensation models and advanced practice provider support (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