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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在这里

搬家时的自我对话

(编辑过)

又要换一个城市了,在B城待了七年,今年是在G城的第七年,回看一下朋友圈,连日子都一样——七年前12月17日坐上从B到G的火车,现在预计12月18日坐上开往W城的搬家货车。

从没精确计划过,连这次搬家也是。朋友母亲去世,匆匆半月人就没了,连是什么病也不知道,中部城市最好的医院里的科室一把手也只字未提,最后劝返。因去看望朋友到了W城,看朋友一天,第二天就去找房子。花了半天定的房子半夜10点中介告诉我房东不打算出租了。这样的事,要放在7年前,我会花半天跟中介理论。或者说是用我认为“正确的处世方式”去审判一顿中介和房东,但是我也知道结果是没什么卵用的,不过是发了一顿事与愿违的火,对于一个控制狂(这里的“控制狂”我是指在17世纪机械论宇宙观之后出生的所有人。他们将因果关系和逻辑关系作为立身之本,只要太阳明天还会升起,这就是严丝合缝不可出现矛盾的。)来说,本质上是在跟立身之本争执——why it doesn't work?不可能!但我现在好很多了,也就是近三四年的事情,犟死的我,30岁开始重新建立能自洽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或者说我只是不再费尽力气平衡,让自己天生喜欢的价值观彻底收编整个我。但是这个“天生适合某人的三观”我敢说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法意识到,无关智力,有关直觉,而直觉来自于与自己的对话,来自于放下一切世间现有的东西,现有的意识形态。

搬家的时候常常可以放空去想一些事,身体做一些机械的动作,间歇性地使用一下理性去分个类就行。每件东西只要我还记得它从哪里来,怎么样地参与了我的日子,它是“我”的一部分,如果我是一个容器(设想一下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个肉体里存在几个不同的人格,每个人格有自己的历史,记忆和习性。我说的就是这种意义上的“我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篇高中作文中写的“这把梳子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它就是带着我的DNA的一个细胞。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不愿意丢大部分东西,如果你要画一幅画,构图就是一个人的背后有一副外骨骼,这幅外骨骼实际上是一个垃圾堆。搞笑的是,当选择变成“全要或者全不要”的时候,一下子就轻松了。全部丢掉的时候也可以毫不犹豫。

接着那种我最不喜欢的“感伤之旅”就会拉开帷幕。丢一件就丢掉一部分“我”,简直是数典忘祖。

纯粹我个人的回忆处理起来只是一个蚊子包的痛苦程度,我最害怕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父亲的字迹。当人们谈一些沉重一点的事情,总是用父亲而不是爸爸。爸爸可以是可爱的,搞笑的,中性的,恶搞的,亲近的,父亲是专属东亚人的血脉抑郁。我父亲初中学历,写得一手好字,他在我家里的时候,经常帮我收拾东西,他会在一个吹风机的盒子上潦草画几笔出一个吹风机的形状,网民会称之为“灵魂画手”的那种风格,然后他写下“吹风机”。但是这一切不可爱,也不轻松。

我今年三十二,我父亲应该已经八十五岁了。我可能是他们收养的,这点我也是30岁的时候因为觉得星座运程不准这种离谱的原因开始怀疑。回想起来,我才想起来小学的时候就有同学说我是捡来的,后来她妈妈还来我们家道歉了。或者是从小我没有过生日,到了初中才过,直到初中办身份证我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但那时候也是自己填的。现在我想,8号这个日子还真符合我爸的脾性,就是图个“发”。我们家每个人的生日都是一个谜,母亲和父亲从来都不告诉我他们的生日,说身份证上是假的。对于父母的话,我很少去多想一步,不像我平时那么精明。但又怎么样呢?我一点不好奇自己的身世,虽然小时候很穷,早当家、懂事,但我父母从没有亏欠我,经常吃肉,虽然衣服都是亲戚送的,但是我非常干净,所以到现在陌生人见我都以为我家里有钱,因为我没有穷酸气,不为钱恐慌,白白净净,抬头挺胸。

我想起为了省钱,说自己生病了,不参加春游。最尴尬是学校组织捐款的时候,捐的钱少在这个时候就是罪过了。但其实母亲给我钱去春游了,只是我选择省下来。上大学我才知道,我父母比绝大多数父母都要关心、照顾自己的孩子。

而我,我觉得自己是个孝顺的孩子。小学我就给妈妈洗衣服,学打扫卫生,偷偷学做饭和生煤炉,那个时候父亲下岗,他们每天要拖个板车去买一些毛巾床单什么的。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中考全校第五,高考全校第五,全省7万多考生中的455名。上大学的时候每天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毕业工作,就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以至于简单听一下的话,人们会觉得我是个“妈宝”。

但是,但是,但是,我的故事跟民族传统的所有故事走向都不一样。在中国传统的价值观里,我上面说的是一个父慈子孝的故事,是一个大多数人听了会认同感到温暖的故事,就像当代作家回忆他们往事的时候那种岁月的沉淀和醇厚。谁都没有错,谁都做得很好,它值得一个“幸福的结果”。

过尽千帆,皆不是,皆不是。

我唯一的遗憾,注意是遗憾,不是怨恨,就是我与父母之间毫无精神沟通。就像知识分子们抛弃了一个样样好的结发妻子,他们并不是坏,只是无法坚持下去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两种价值观的冲突”,这就是自己后天习得与天性的对抗,是做“对的事”还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的两难抉择,是对他人的责任和对自己的责任。

除了大学没有选择本地的重点而选择了首都的重点这一件事,其他的事我从未违逆过父母,也因为18岁以前的人生道路按部就班,无需选择。我并不想把这写成什么前半生的回忆录,但我总是摆脱不了说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各个视角,以避免旁人误解或因缺少判断的信息而出现偏差,说到底,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但其实我在乎人们的看法,这体现在我总想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三十岁的时候,我重新去回想了母亲的行为,发现他们喜欢利用我的善良和内疚,他们用谎言和欺骗让我顺从他们。举个例子,我妈妈阻止我陪朋友去相亲,她跟踪我,我跑甩掉了她。晚上回家,她坐在不开灯的客厅,哽咽而愤怒地控诉,说她追我在路边晕倒了,有个好心人送她回家,并且说“这样的女儿要她干什么,没良心的东西”。

这次搬家去W城,父亲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搬去我们这个家就完了”。父亲话不多,但是他的话是那么沉重而戏剧。我是怎么一步步“堕落”的呢?大学毕业我进了星爸爸做门店开发,母亲觉得“做咖啡丢脸”,一直跟家里亲戚说我在外企上班,不说是什么公司。接着,辞职和朋友做了一个独立设计师品牌,这就更糟了,开网店卖东西去了。我妈在亲戚面前继续编我的工作。今年网店不做了,也不工作了,而比我小一岁的侄女已经当上F市纪委一个挺大的职务,她高考还复读了。一直因为我的好成绩和聪明而获得自信和骄傲的妈妈,从我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在丢脸,现在她低声下气地去跟我侄女说帮我看看工作。我没有心高气傲吗?我也一直在这样的价值观中受折磨。我去星爸爸是直接面试总监的,因为当时的HR是我大学期间在学校网校的学生,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每周六给这些网校图个文凭的中年人们专门找教室给他们上英语课。你看,我又执念在这种“善恶终有报”的理性逻辑里了。我不会写简历,我知道没法写,我用的词汇和润色简历的一样,我没法表达我自己。

疫情以后,网店生意不好,多半也是自己躺平了,发现不工作的日子真好。生意好的时候面对品性各异的顾客,我曾经心脏病。赚着钱,一点不快乐。疫情是多么好的借口:不是我不努力,是客观原因。近两年,彻底投降了,妈妈你知道吗,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读书好就理应赚钱的年代了。而且对于一个重视人的本真面,不愿意伪装的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融入的。一遇到这样的现实,我就想改掉规则,去伪存真,我不希望招聘的时候看”清单“,他们没有找到真合适的人,真合适的人也没有去到他的位置,但问题是:谁在乎呢?你瞧,在这里,我预设了这个世界朝着精确和完美去而厌恶损耗和浪费,也就是说,我认为要不断优化机制,让最合适的人去最合适的地方,让每一块拼图都去到他们原本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进去,一块拼图开心,整幅拼图也开心。如果带着这样的想法在现在就会受挫,星座来讲,要进入水瓶时代了,严肃的摩羯时代过去了,变革的时代到来了,人们会重新审视处世的准则。我知道自己过去那套磨脚了,一直在受挫,没有社会的认可也没有父母的认可。

所以,要怎么评判?一对80岁的老人,他们含辛茹苦地抚养一个孩子,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他们一半失望于这个孩子没有成材,一半担心这个孩子老无所依。我知道他们知道事情的全部样子,他们还回首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决定,为了要一个孩子做出的巨大牺牲,怀孕数次,流产数次,抢救数次,直到没有了子宫,抱一个手有缺陷,退了,再抱一个,完美。

所以,要怎么评判?一个孝顺的人,她本来很小的时候就有念头,偷偷记下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等到父母去世以后,就可以一个一个实现。赚钱了以后,她每次给父母花钱,他们总是发脾气,是真的脾气,面红耳赤说“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他们总是瞒着她去看病,甚至做手术,她不得不偷偷给他们买可以窃听的手表,换一个可以看定位的手机。她要去参加朋友妈妈的葬礼,妈妈会威胁“你不能去!我做手术都没让你来,你不能去看别人的妈!晦气”

妈已经两天没有接我的电话,我从家里的监控发现他们还在。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但我也知道它只在我现有的价值观里面是一个无解的题。其实问题很简单,如果我因为这种两难的选择而精神病了或者心脏病了,我父母就会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生命的价值每个人都明白,这样本质的存在,每个人只有这一次为人的机会,但人们总是忽略一个人会突然死去的可能,而在青年中年的时候为了更好的工作放弃好的爱人,为了稳定的工作放弃去冒险的机会,或者为了做一个好人一直做对的事而忽略自己。

看到父亲在这个家里面留下的各种各样的字,我都立马不去看,因为我只感到愧疚,但我知道我不应该感到愧疚。我们接受的其实是西方的文化教育,但配着与之不相称的东方伦理,个人还是集体?大部分人都能适应这种嫁接,而有一些人因为无家可归而孤独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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