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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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费尔干纳旧游记:富饶、牺牲与巴布尔的诗意

这是一篇旧文,2019年乌兹别克斯坦旅行,这次旅行是我在疫情前最后一次国外旅行,也收录在我的书《盲目流动》中

傍晚,我坐着绿皮火车从塔什干前往费尔干纳盆地,这段地图上看起来并不十分遥远的路程,却由于绕弯和险峻地形要耗时很久。前往塔什干东部的火车显然不如前往西部的车厢高级,火车上虽然有茶供应但是晚餐食品只有馕和零食,我很庆幸提前打包了一桶炸鸡。

在苏联时代这条铁路有一段要穿过塔吉克共和国境内,原本这些加盟共和国之间的边境线并没有实际意义,但随着苏联的解体,民族识别政策带来的矛盾一下子爆发,中亚的5个主要民族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如此不喜欢对方,费尔干纳盆地混乱的边境划分矛盾也随之激化,所以今天这条铁路线要绕过一段塔吉克斯坦领土突出的部分,比较费时。

费尔干纳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魔力,由于连接了塔里木盆地和河间地区的贸易,这里非常富饶。公元8世纪,阿拉伯帝国在怛罗斯之战中勉强获胜,唐帝国的战略势力收缩,费尔干纳地区逐渐伊斯兰化,今天费尔干纳也是乌兹别克斯坦乃至中亚宗教氛围相对浓郁的地区。

到达浩罕火车站,我已经熟练掌握当地人的价格,直接报出出租车司机开价的6分之1,这是外国游客的荣誉,我能看到那一瞬间司机眼睛里的惊讶和失落。当然,他也挽回了属于他的荣誉,拒绝了我的报价,最后我在夜里走了半个小时到达旅馆。

当我深夜下火车前往酒店的时候,还有些被浩罕这座城市的精致感动了一下,从火车站到市政府广场之间的路旁都是婚纱店,即使晚上十点也有很多小商店还在营业,这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城市中并不多见。

浩罕城的中心就是浩罕王宫,从火车站向北前往市政府的道路是主要的商业街,再从市政府向东前往王宫也是一条商业街,但街道两旁都是现代商铺,几乎没有什么本地特产,靠近可汗王宫首先看到的是一座中心大超市,王宫就在超市的对面。王宫东面是一条行车主干道和贯穿城市南北的河流,河对岸就是传统居民区和清真寺。

从城区布局来看,以王宫为原点,东边是乌兹别克人原本的城区,西边是俄国人来了之后修建的新城区。虽然浩罕很小,但是商店繁荣街道干净建筑也亮堂,这座城市没什么游客,感觉当地人的性格也相对内敛,一下子耳边不再充斥着“TAXI?”“HELLO!”“WHERE ARE YOU FROM?”,清静了很多。不像旅游城市被外国人带坏了那么躁动,浩罕街上的人走路说话都慢慢悠悠的,很安宁。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酒店前往浩罕王宫,现在王宫已经作为博物馆开放,是了解当地历史最好的地方。浩罕汗国的历史并不长,费尔干纳地区原本属于布哈拉酋长国管辖,1709年沙鲁克·贝克(Shahruku Bek)在费尔干纳盆地东部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国家自立可汗,他在浩罕修建了一座城堡作为首都,开始了浩罕汗国的历史。

沙鲁克·汗的孙子阿里姆·汗(Alim Khan)雇用高地塔吉克人作为雇佣军,征服了费尔干纳盆地西部,并且占领了塔什干。1841年,英国军官亚瑟·科诺利上尉来到浩罕汗国,试图说服中亚各个国家共同抵抗俄国的渗透。之后科诺利上尉为了另一项任务离开浩罕前往布哈拉,后面的事情我在布哈拉的时候已经讲过了,他的任务就是营救之前被逮捕的另一位英国军官斯托达特,结果他俩都被处决了。

之后,浩罕汗国君主穆罕默德·阿里·汗(Muhammad Ali Khan)试图与俄国结盟,因此失去了布哈拉埃米尔纳斯鲁拉·汗的信任,布哈拉酋长国在1842年入侵浩罕汗国,处决了穆罕默德·阿里·汗。一同遇难的还有阿里·汗的母亲,也就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奥马尔·汗(Omar Khan)的遗孀,诗人诺迪拉(Nodira)。

接下来浩罕汗国不断遭到布哈拉和俄国的入侵。1868年,浩罕汗国变成了俄国的附庸国。最后一位君主纳斯鲁丁·汗(Nasruddin Khan)的反俄激起了俄国吞并,1876年浩罕汗国并入俄国突厥斯坦。

我来到浩罕王宫面前的广场上,两名警察骑着马从我身边走过,这里搭建起巨大的台子,看起来平时会有一些演出节目。虽然这座城市很小,但旅游设施相对完善,甚至广场上还有免费移动公厕。不要小看这个设施,就连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旅游景点都没有,游客们只能寻找寥寥无几的收费洗手间,这一度是乌兹别克斯坦旅游业最受批评的一点。

这座可汗王宫建于末代君主纳斯鲁丁·汗的父亲库达雅尔·汗(Khudayar Khan)统治时期,库达雅尔·汗治理国家毫无作为,转而开始为自己修建豪华的宫殿。1870年代,由于极高的税收和失衡的法律,浩罕汗国爆发起义,镇压失败的库达雅尔·汗不得不在1875年流亡到俄国。

这位治国无能的君主在1871年建造了这座宫殿,高高的门廊,装饰精美的大型入口拱门和四个宣礼塔。宫殿被一面石墙环绕,由7个庭院和119个房间组成。在库达雅尔·汗流亡的第二年,俄军占领了这座宫殿,改成军事指挥部,并建立了一座东正教堂和教会学校,浩罕汗国君主的宝座也被运到圣彼得堡冬宫。1921年这座宫殿被交给了一个农民组织,1924年在宫殿内举行了一次农业展览,并在此基础上将宫殿改成博物馆,之后又作为军事医院。

乌兹别克斯坦独立之后,博物馆已完全恢复,墙面装饰和宫殿幸存的房间得以修复,重建了一些大门和柱子。但是,目前只有2个院子和19个房间可以参观,我在宫殿里参观的时候,看到一些工匠们还在绘制长廊顶棚的图案。

离开宫殿之后,我前往曾经浩罕君主的陵墓。我穿过居民区里曲折蜿蜒的小巷子,在路上回忆起一个和浩罕汗国有关的人,这个人在中国的历史书里曾经出现过,就是穆罕默德·雅库布·贝格(Muhammad Yaqub Beg),在中国翻译成阿古柏,中国历史中把他当作一个完全的反派人物,但是在浩罕汗国的历史中,他算是一个有些悲情色彩的枭雄。

俄国入侵浩罕汗国占领塔什干的时候,在这一时期,大清国陕甘地区爆发武装冲突,牵连整个塔里木盆地都在躁动不安,喀什噶尔附近的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希望由霍加家族的人来统治喀什噶尔。

此前在争夺喀什噶尔战斗中被清军俘虏处决的贾汉吉尔·霍加(中国历史书中叫张格尔)的儿子布尔祖格·汗(Burzug Khan)决定前往喀什噶尔,阿古柏加入了他。之后阿古柏的军队陆续控制了叶尔羌和英吉沙,排挤了布尔祖格·汗,最终占领喀什噶尔。到了1867年,阿古柏已经控制整个塔里木盆地。

也是在这个时候,俄国大举入侵中亚,这或许刺激阿古柏急需向塔里木盆地之外扩张领地。他试图向印度方向吞并塔什库尔干,并向北占领库尔勒,却在乌鲁木齐受挫。到了1877年,随着陕甘冲突的平息,迟钝的大清国终于反应过来,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发动,左宗棠率领军队远征新疆,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取得了巨大胜利,阿古柏在库尔勒附近去世,他和儿子的尸体被焚烧成灰送到北京。

也是由于阿古柏的缘故,英国与俄国针对中亚的大博弈延伸到了喀什噶尔和塔里木盆地。1868年英国探险家罗伯特·巴克利·肖(Robert Barkley Shaw)前往喀什会见阿古柏,他成为第一个到达喀什的英国人。1872年俄国探险家亚历山大·考巴尔(Alexander Kaulbars)前往喀什与阿古柏商谈贸易,但是没有进展。阿古柏小心翼翼地处理与俄国和英国之间的关系,尽管他得到了来自布哈拉埃米尔和奥斯曼苏丹的支持,但他在塔里木盆地的统治并不得人心。

穿过一条接一条小巷子,我来到浩罕汗国的莫达利汗王陵,莫达利汗(Modari-Khan)的意思是“可汗的母亲”,表明这是一片女性墓地。墓地建于1825年,最初是奥马尔·汗为母亲建造的,后来成为浩罕汗国妇女公墓。

进入墓地,我从旁边一条小路走上十几米,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和青铜建成的纪念碑,这为了纪念女诗人诺迪拉。诺迪拉是奥马尔·汗的妻子,丈夫去世后,由于儿子穆罕默德·阿里·汗继位时年少,诺迪拉成为了浩罕汗国事实上的统治者。尽管她试图教导儿子更多和平自由的价值观,但她仍然执行了强硬政策,导致与布哈拉酋长国之间爆发了战争。

1842年4月,浩罕汗国战败,诺迪拉与儿子一起被布哈拉埃米尔处决。在苏联时代,诺迪拉被提升为乌兹别克的国家女性形象之一,被公众视为烈士和民族英雄。

莫达利汗建筑群的入口是一座绿色瓷砖装饰的拱形大门,一个蓝色圆顶在入口部分的后面,入口内部装饰有螺纹图案的门廊。进入陵墓内,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活动,很多女人在陵墓前铺上白布,然后在布上滚来滚去,或者用一块布裹着自己在地上滚。

我询问了一下周围的路人,在难以翻译的只言片语中提取大概意思,是因为浩罕汗国君主的女眷们德行美好,所以在她们的墓前翻滚可以求得保佑,如果是孕妇还可以保佑胎儿平安出生。

走出陵墓,周围是一片公共墓地,在墓地入口我发现有一群人坐在长椅上,他们手持着棍子,陆续有人找上他们,一般是女人或者孩子,他们就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用棍子轻轻拍打对方的身体。从头部到肩膀和背部,也有用布包着碗敲打,或者直接用手。其中一些人还会提供瓶装水,他们打开盖子放在自己面前念经,然后让对方带走,对方会给一些钱。

这让我想起在中国穆斯林当中有一种吹杜瓦的宗教仪式,这种仪式可能和苏菲信仰有关系,费尔干纳盆地宗教信仰浓郁,也是苏菲教团主要活动的地方,中国穆斯林一部分受到了中亚苏菲尤其是纳格什班迪教团的影响,所以这种相似的活动可能源于信仰的相通。

我走进墓园深处,看到一位坐在坟墓边上的老人,我观察了他很久,他在这边专门给人传经走坟。有需要的人来了就坐在他旁边,他念的时候时不时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好像也是一种驱赶仪式,有的人还带着大瓶的水放在他面前请他念经,最后给他一些钱作为感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阿訇,可能是散班阿訇,这个仪式我很熟悉。费尔干纳穆斯林和中国穆斯林有很多习俗上的相似之处,不过在我的故乡,穆斯林墓地离城区比较远,人们习惯在清真寺里走坟,并不常去墓地。

离开墓地之后,我来到聚礼清真寺。蒙古人入侵时,聚礼清真寺以及整个城市被摧毁,现在的建筑建于19世纪初,这座清真寺同样也是一座博物馆,展示当地的手工艺和传统建筑构件,清真寺院子四周是木头柱子支撑的长廊,院子中央耸立着宣礼塔。

晚上我在浩罕的街头餐馆吃饭,注意到这边一个有趣的习惯。客人喝茶的时候,店主会拿来两个碗。我一开始以为类似中国的盖碗茶喝法,但发现当地人都是只用一个碗喝而已。有朋友说在维吾尔人当中也有这个习惯,因为过去卫生条件不好,风沙也大,人们在露天的茶摊喝茶要涮碗,两个碗其中一个就是装涮碗水的。

虽然今天卫生条件好了,但依然保留了喝茶给两个碗的习俗,我没看到有人真的去涮碗,虽然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习俗本身已经失去了实用性,但人们依然还是把这个形式保留了下来。

在浩罕汗国并没有找寻到太多的历史遗迹,这让我多少有些遗憾,在来到费尔干纳盆地之前,我期待着能找到这里和新疆的关联。我在乌兹别克斯坦这些天遇到的懂英语的人并不多,而在费尔干纳盆地很多人连俄语也不懂。在与浩罕当地人交流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好像了解一点新疆和维吾尔人,他们建议我去更东面的安集延看看,那里距离中国更近。

在浩罕的最后一餐在旅馆隔壁一家俄罗斯餐馆,费尔干纳盆地俄族人不多,俄罗斯餐馆也很少,这家店有种独守孤城的感觉。老板很有意思,虽然有英文菜单,但她自己并不懂英文,我用谷歌把英文菜单翻译成中文点餐,老板再比着俄文菜单上对应的位置才知道我点的是什么。

从浩罕出发坐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会到达这座离中国最近的乌兹别克斯坦城市,也是当年俄国修建的跨里海铁路的终点。

安集延在费尔干纳盆地的东部,连接了东面的喀什、叶尔羌、英吉沙和西面的布哈拉、撒马尔罕,这里的商人们以中转贸易出名。一些安集延商人到喀什周边做生意,一部分就此定居在喀什,1934年盛世才召开新疆第二次民众大会,将这些定居在喀什的安集延人识别为乌兹别克人,也就是今天中国境内乌孜别克族的由来。

在繁荣商业之外,安集延是莫卧儿帝国开国君主巴布尔的故乡,受到这位文学气质浓郁而又经历复杂的君主影响,安集延这座城市带着一些更敏感细腻的情绪。如果了解安集延的历史,会知道这种敏感细腻的情绪背后,是这座城市遭遇的血腥与残酷。

费尔干纳毫不平静,很大一部分源于苏联时代的粗暴民族划分。苏联按照高地游牧和低地定居来区分乌兹别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将安集延和临近关系紧密的奥什分别划在了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两个不同的加盟共和国内,在苏联后期,乌兹别克人由于传统上的农商产业,得益于戈尔巴乔夫时代的市场改革,经济水平超越吉尔吉斯人。

1989年,费尔干纳地区发生了乌兹别克人针对梅斯赫季突厥人的迫害和驱逐,民族争端开始沸腾。1990年奥什附近的吉尔吉斯人公开袭击乌兹别克人,由于担心乌兹别克人报复,苏军封锁了安集延到奥什之间的边境,这也是苏联时期唯一被法院审判的民族冲突案件,到了2010年,更大规模的乌兹别克与吉尔吉斯民族冲突爆发。

安集延的城市布局围绕着火车站,北面是过去的老城区,南面是俄国人修建的新城区。当然随着城市建设,两边的差异并没有撒马尔罕那么大,只是主要的商业街都在城市南边,而以聚礼清真寺和历史博物馆为中心的传统街区则在北面。

我走出安集延火车站,车站对面的广场上竖立着巴布尔的骑马雕像,他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我走到广场上,广场后面延伸出去几条街道,两旁是俄国留下的建筑,人们在广场上晒太阳和拍婚纱照,一片祥和。

在2005年,这片广场上发生了一次示威游行引发的可怕屠杀。一开始抗议者聚集在广场上,要求政府释放23名被指控参与极端主义活动的商人,政府采取了强硬的态度清场,冲示威人群开火,根据不同的记录,有五六百到上千名平民伤亡。这次事件之后,俄罗斯和中国为首的上合组织站在了乌兹别克斯坦政府一边,而美国和欧盟则要求进行国际调查,乌兹别克斯坦关闭了境内的美国空军基地,开始投靠中俄一边。

我离开火车站前广场朝南边的商业街走去,今天的安集延是费尔干纳盆地重要的工业基地,这里工商业非常发达,虽然只是一座小城,繁荣程度却如同大城市,街道两旁都是热闹的商铺,还有成群结对的小巴车司机和黑市汇兑贩子。

我从主干道拐入一条巷子,周围的景象变成了荒废的建筑工地,这里有安集延唯一一座东正教堂。安集延曾经有过3座东正教堂,圣塞尔吉乌斯教堂在1930年被关闭,圣乔治胜利教堂在1931被关闭,圣尼古拉斯教堂在1932年被关闭。到了1950年代,本地的东正教社区需要一座新教堂,于是在1957年建成了现在这座诸圣堂。

我顺着屋顶的十字架找到了这座教堂,在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院子里,非常简单的一层建筑和一个小小的钟楼。我走进院子,看到角落里有一座铜钟,已经开裂了,我在上面没有发现铸造日期,但看起来很可能是曾经被拆除的老教堂遗留下来的。

一对老夫妻是教堂的管理人,他们说周日弥撒的时候,大概有七十人左右参加,塔什干的圣母升天大教堂会派神职人员来这里主持弥撒。

1876年俄国人占领了安集延,带来了俄罗斯移民和东正教社区。1898年,苏菲教团领袖穆罕默德·阿里·马达里(Muhammad Ali Madali)发动起义,袭击了驻扎在这里的俄军。起义很快被镇压,马达里和18名参与者被处决,546名起义分子被逮捕,356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安集延在俄国人到来之前是游牧和定居农商共存的传统经济环境,但是在俄国统治时期,这里由于自然条件优越成为帝国的棉花种植地区。但显然财富分配不均匀,很多农民和牧民生活处境非常糟糕,成为了费尔干纳地区不安定因素的起源。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无产阶级失地农民队伍很快就庞大起来,当地人赌博和酗酒变得常见,犯罪率大幅度上升。

1916年,由于战场失利,沙皇决定取消对中亚穆斯林的兵役豁免,准备在中亚地区征兵投入欧洲战场。这引起了俄国突厥斯坦大规模的抗议,进而爆发了1916年中亚起义。

冲突首先发生在塔吉克斯坦的苦盏,然后蔓延到安集延和塔什干,一直到哈萨克草原,费尔干纳盆地的本地原住民与俄罗斯移民冲突十分激烈,起义在第二年被镇压,这次冲突也导致之后很多人搬到新疆定居。

十月革命之后经过了短暂的浩罕自治状态之后,安集延被并入突厥斯坦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由于国有化运动导致经济崩溃,费尔干纳地区饥荒严重,东突厥斯坦解放运动与布尔什维克的冲突持续到1920年,人们已经疲惫不堪。此时相对宽松的新经济政策开始缓解饥荒压力,到了1924年费尔干纳地区的冲突逐渐平息,新的政权也正式建立起来。

离开东正教堂,我来到城市北面,经过纪念二战阵亡官兵的广场和安集延地区博物馆,到了聚礼清真寺。聚礼清真寺和附属的伊斯兰学院历史并不久,1890年才建成。今天这片区域不仅仅是宗教使用,也是本地人休闲散步的场所,我沿着远处眺望到的宣礼塔找到清真寺,清真寺周围三面环绕着长廊,长廊的木柱雕刻精美,天花板绘制了各种图案,融合了传统的几何和花卉装饰。

这座清真寺保留下来很不容易,1902年的大地震摧毁了安集延大部分古建筑,但聚礼清真寺建筑群几乎没有损伤。我走进清真寺里,惊讶地发现礼拜殿旁边是一家画廊,里面除了画风古典的风景画之外,还有颇具抽象艺术风格的人物画,人物形象在伊斯兰地区艺术中是很少见的,尤其在费尔干纳盆地这个相对宗教保守的地区。

清真寺广场周围一圈都是画廊和工艺品店,画家们在这儿各自有个小房间,可以展示出售自己的作品。广场上都是骑车玩耍的孩子,这才是清真寺最重要的功能,一座城市的公共生活中心。

我从聚礼清真寺前往巴布尔纪念馆,纪念馆在城区东南略远的地方,需要乘车前往。巴布尔公园是一座小山,向上望去半山处是巴布尔的雕像,阳光从雕像身后照过来,这位自传中颇为多愁善感的君主以一种很扭捏的姿势坐着。雕像右边有巴布尔博物馆,讲述了巴布尔和他家族的故事,陈列了以他为主题的艺术品。我从雕像继续往山上走,半山有一座象征性的巴布尔陵墓,上面覆盖的土是从他真正的陵墓所在地喀布尔运来的。

巴布尔的一生极为跌宕起伏,这也成为他书写回忆录的源泉。巴布尔11岁时,他的父亲照料鸽子的时候不慎跌入山沟,他登基成为了费尔干纳的统治者。他15岁的时候占领了撒马尔罕,然后不断在撒马尔罕和费尔干纳之间奔波,不断地征服、短暂地胜利之后又失去。在21岁的时候,巴布尔带领军队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夺取了喀布尔,然后一路征服到了印度北部,建立了莫卧儿帝国,在47岁去世后被安葬在喀布尔。

从巴布尔纪念馆返回火车站附近已经是傍晚,安集延的市场和我童年记忆里故乡的市场非常像,都没什么路灯,每个摊子自己打着灯,地面也是坑坑洼洼好像总也不会平整。市场里有固定的摊位,板车拉着菜和水果,也有大盆盛装的肉类熟食,朝鲜人的咸菜摊子,乌兹别克人用大桶装着自制的奶制品,还有俄罗斯的巧克力和糖果之类的零食,在集市外面散装销售。

我在集市上买了点熟食,炖熟的香肠和羊肚就着馕吃,透过窗子,这座城市的繁荣商业持续到很晚,如果说今天的热闹可以让人们遗忘这座城市往日里遭受的苦难,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费尔干纳盆地已经经受了足够多的流血与迷失,人们恐怕需要暂时强迫自己忘却政治、民族和宗教的冲突,我不知道新总统的改革会让这里宽松多久,费尔干纳在过去几百年交织复杂的劫难是否能以此为终点。

前总统卡里莫夫的去世对这个国家是一个振奋,新总统上台后颁布的一系列开放自由的政策,或许预示着这个国家正在向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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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马特

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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