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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破水门,一场惨烈而喜悦的封神 | 清明

张顺之死似乎又是一个封神故事最后的​收尾环节。一个以水为生的人,他与水的因缘已经注定要成为水下的神,但这需要一个契机,而且是很惨烈的契机​。

清明节随便写写最近的一点感受。

我之前跟一个朋友聊起,如果再过几年依然单身没有伴侣,我想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为人生一个阶段的追求做一个了断,朋友说你可以考虑文身。虽然我对文身这件事情没有兴趣,大概率也不会去做,但我听他说完随手搜了一下文身图案,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张顺破水门”,这让我内心一动。

“张顺破水门”是一个日本很流行的满背文身图案,源于日本画家歌川国芳为在日本出版的《水浒传》画的插图,所以市面上的“张顺破水门”文身大多是日本绘画风格,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

《水浒传》里,张顺江湖人称“浪里白条”,有观点认为应该是“浪里白跳”,形容他水性很好,在水里如同在陆地一样,而他一出场就是和黑旋风李逵的水陆大战。在水浒传中,张顺之死差不多快到全书结尾,第一百一十四和一百一十五回,梁山好汉受朝廷招安之后远征方腊,此时已经攻到了方腊控制下最重要的城市——杭州,驻守杭州的是方腊的长子方天定。

张顺自告奋勇独自从杭州城水门偷偷潜入做内应,此时故事突然放缓,用了很大篇幅描述张顺在路上看到的西湖美景,又引用了数篇诗词,时间仿佛凝固在惨烈战争间隙片刻的柔美温情当中,如同一个人死前走马灯一样看尽了一生的美好,张顺下水前说道:“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

然而,张顺半夜准备越过水门墙时,中了守军的埋伏,被乱箭射死,所以“张顺破水门”绘画中的张顺是嘴里衔刀浑身中箭的样子,书中写道:“浔阳江上英雄汉,水浒城中义烈人。天数尽时无可救,涌金门外已归神。”

故事还没结束。夜晚的宋江大帐中,猛然一阵冷风,宋江起身看时,只见灯烛无光,寒气逼人,定睛看时,见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于冷气之中。看那人时,浑身血污着,低低道:“小弟跟随哥哥许多年,恩爱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今特来辞别哥哥。”宋江大哭一声,蓦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故事还没结束。梁山军队攻破杭州城,方天定突围逃走,到了五云山下,只见江里走起一个人来,口里衔着一把刀,赤条条跳上岸来。那汉抢到马前,把方天定扯下马来,一刀便割了头。却骑了方天定的马,一手提了头,一手执刀,奔回杭州城来。

这个人样貌不是张顺,而是张顺的哥哥张横,他回到宋江军中,宋江问他从哪里来。张横却说:“小弟是张顺。因在涌金门外被枪箭攒死,一点幽魂,不离水里飘荡。感得西湖震泽龙君,收做金华太保,留于水府龙宫为神。今日哥哥打破了城池,兄弟一魂缠住方天定,半夜里随出城去。见哥哥张横在大江里来,借哥哥身壳,飞奔上岸,跟到五云山脚下,杀了这贼,一径奔来见哥哥。”

听起来这是个冤魂复仇的故事,自古民众有祭祀战争中阵亡武将的传统,最典型的就是对关二爷的崇拜雏形,人们认为阵亡的武将充满怨气,又因战场上人的精神力量强烈。意志高度集中,死后更会阴魂不散,成为凶煞,人们最初祭祀是为了平息亡灵的怨气,之后发展为赞颂武将的忠勇。

水浒传是一部小说,但里面很多人物是有原型的,张顺的原型人物可能来自另一位同名人物,是南宋抵抗蒙古时期的一位民间英雄。这位张顺的故事在守卫襄阳的战斗中,宋军乘战船援救襄阳,在江面遭遇元军战船发生激战,最终成功抵达襄阳,然而张顺失踪。几天之后人们发现了张顺的浮尸,“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诸军惊以为神,结冢敛葬,立庙祀之”。

一个以水性好著称的人,他的出场是水中战斗的胜利,终局却是同样死于水中的战斗,然而他又魂魄不散,附在哥哥的身上复仇,完成了自己的执念。

一个人擅长和热爱的事情往往成为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江湖绰号就是这两者的结合,在父母起的名字之外,一个人基于社会身份和自我能力获得了新的名字,他又同时高度认同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寓意就和他的人格重合在了一起,“浪里白条”就是张顺的人格所在,代表着水中对他而言是一个高度安全而充满荣誉感的环境。

张顺正是在这样一个对他而言安全而充满荣誉感的环境中惨死,死后被西湖的龙王封神,就是水下世界对他的接纳,这很符合中国古代对于“凡人封神”的一种叙事方式,凡人经过某种痛苦的考验,证明了自己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并不被俗世道德评判,而只关乎能量本身,即便是死前罪孽滔天也还是有可能被安抚而封神。

从这个角度上讲,张顺之死似乎又是一个封神故事最后的收尾环节。一个以水为生的人,他与水的因缘已经注定要成为水下的神,但这需要一个契机,而且是很惨烈的契机。

张顺是自愿主动独自在走水路潜入城内,在途中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描述他看到的西湖风景,因为这本就不是血腥的赴死之路,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反而充满喜悦,是充满鲜花歌声的美妙之路,一个与水关联的灵魂即将摆脱他的躯壳皮囊,真正成为水的一部分。

张顺死时已经是四更天,即将天亮,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死去才能完成这个封神的仪式,因此他毅然爬上城墙,被乱箭射死承受巨大的痛苦,之后他的灵魂进入龙宫,而最后所谓的灵魂附体完成复仇,只是给他的奖励,亦或是完成他在人间最后的世俗牵挂。

这个故事让我内心一动的点在于,人们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痛苦,如果我们把活着视为一场封神考验,这其中会有张顺在死前欣赏西湖风景的惬意,也会有如同乱箭射死的痛苦,区别在于对时间的感知是不同的,也许有些人的考验中,惬意的部分很短暂,而痛苦的部分很漫长。

张顺当然可以回避自己的封神之路,不去自告奋勇闯水门,而是躲在军中等待战争结束,但这样他或许无法面对自己“浪里白条”的人格,再也没有机会成为水的一部分,只能永远以人的躯体存在。

这让我想到一个毫不相干的童话故事《人鱼公主》,一个有着漫长寿命但是没有灵魂的人鱼,如果她不经过痛苦的考验,就可以享受快乐但死后变成泡沫,而她选择经过痛苦的考验就会获得灵魂,死后进入天堂。

虽然离得很远,但似乎与张顺的故事内核很像,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的精神本质,你就该去实现它,封神其实是一种奖励而非目的,张顺在水中生活与战斗,最终在自己的主动选择中死于水中,这就是实现自我精神本质的目的,成为水的一部分就是他的存在目的,而他最后以惨烈的方式实现了最后一步。

历史中的方腊起义有很强烈的摩尼教影响,而后世金庸的小说中把摩尼教和琐罗亚斯德教混合在一起,创造出武侠文学表达里的明教。金庸小说中明教有一句口号“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虽然历史中的摩尼教和琐罗亚斯德教有诸多区别,比如并不崇拜火焰,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包括影响到更后世的弥勒教和白莲教,那就是对救世与牺牲的赞美。

相对于往生极乐来说,现世的自我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方腊的起义军正是信仰这一点,在方腊起义军最重要的城市杭州,张顺舍弃了自己的躯体,成为水的一部分。就如同《封神演义》中战争并不区分正邪,双方将领都有封神的机会,战争实际上就是封神的最后考验,那么张顺与方腊起义军不是真正的敌我关系,这场考验是他们共同面对的,或者说梁山与方腊也并非不同阵营,水浒传开头就明确这108好汉本来就是被解封的妖魔,他们最终经过考验,由魔被封神。

有意思的是,《水浒传》创作于元末明初,写的是北宋的故事,书中张顺殒命被封为金华将军的杭州,北宋被金灭后,皇帝逃到了这里。再之后蒙古进攻南宋,我们前面提到的另一位真实世界中的英雄张顺出场了,张顺死后又过了将近一个世纪,元朝灭亡《水浒传》诞生,虚构的张顺出现在了真实本体存在以前,成为了一个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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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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