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寂然

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失常的行為

許多年之後,方美詩仍然無法忘記她爸爸的屍體被發現時的樣子。

        那一年她八歲,讀小學三年班,某天晚上,爸爸徹夜未歸,媽媽以為他跟平時一樣,陪伴老闆與客人在外面應酬,既沒有緊張,也不特別擔心。

        美詩的爸爸本來是室內設計師,因為工作優異而被公司的老闆賞識,獲提升為經理,除了負責既定的工程項目,也經常跟隨老闆與不同的客戶商談生意。

當時的社會風氣相信顧客永遠是對的,為了保持公司的生意額,方美詩的爸爸經常要投其所好,以不同的方式與客戶聯誼,當然,中國人最普遍的聯誼方式就是喝酒,因此在方美詩的印象中,爸爸為了工作,有時會通宵達旦陪人喝酒,即使其他叔叔伯伯已經醉醺醺,爸爸卻絕對不會喝醉。

有時候,爸爸會開玩笑說老闆也許並不特別欣賞他的設計才華,只是無法不佩服他千杯不醉的本事,所以才會在眾多設計師之中認住了他,委以重任,讓他為公司的業績一展所長。

方美詩清楚記得這些細節,因為自她懂事以來,爸爸便跟她無所不談,她每天都會把學校的趣事與爸爸分享,爸爸也不時會把工作上的苦與樂向她傾訴,所以她比一般的獨生女更了解家中的情況,但也因為這份與別不同的感情,讓她無法接受一直陪伴她成長的爸爸竟然會突然死亡。

事件發生之前,絕對毫無徵兆。

爸爸夜歸對於方美詩來說並不是新鮮事,媽媽如常在家煮早餐,也準備如常帶她上學。

但在她們出門之前,媽媽收到警察打來的電話。

警察說在方家所在的大廈旁邊的小公園,發現一名男子,由於情況緊急,必須請她媽媽下樓去協助調查。

媽媽當時以為千杯不醉的丈夫這回終於喝醉了,只希望他沒有傷人惹事或破壞公物。她絕對想像不到丈夫會遭逢不測,於是未等對方說完便掛上電話,拖著女兒趕到樓下。

美詩隨媽媽到達小公園時,爸爸仍然懸掛在一棵大樹上。

任何人都會馬上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方美詩清楚記得,看到爸爸的屍體後,媽媽當場崩潰,哭得不能自己。

只有八歲的方美詩,雖然嚇得目瞪口呆,但她並沒有哭,她當時竭盡全力,睜大眼睛,她要看清楚爸爸的情況。所以她永遠不會忘記,爸爸死前額頭有傷,血流披面,同時他的衫褲都有破損,身上還有一些腳印,顯然是曾經遭人毆打,而且被傷得不輕。

不過,更令她感到震撼的是,爸爸被發現時,被他自己的領帶勒住頸項,整個人懸掛在一棵大樹上,雙眼突出,口中吐血。

直至警察在現場完成搜證,初步判定方美詩的爸爸死於自殺,並且派員把死者的屍體送往殮房時,方美詩也沒有哭泣。

她不相信爸爸會自殺。

爸爸昨天才約她考完試一起去迪士尼樂園。

爸爸幾個星期之前才說過要來看她在舞蹈學校的首次表演。

爸爸擁有體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

爸爸不可能自殺,也不會連一句遺言都不留下就決絕求死。

方美詩的媽媽在傷痛之際仍不停要求警方查明真相,她不能接受他們草率地判定她丈夫死於自殺,她認為現場有大量證據可以證明她丈夫是被人殺害,例如可以化驗他身上的傷勢,例如可以了解他的傷口有沒有其他人的DNA,例如可以呼籲附近的居民協助警方調查,懇請目擊者挺身而出說出真相。

可是,那些傲慢的警察只是一意孤行,聲稱明白死者家屬的心情,但堅持自己是以豐富的專業知識和辦案經驗確定死者死於自殺。他們還馬上向傳媒披露,死者體內含有大量酒精,估計是酒醉之後神智不清令自己受傷,繼而做出失常的行為。

 一個值得敬重的好人,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家人自然悲痛欲絕,深受打擊。

我把寫小說的意念告訴我的朋友時,他們不是罵我神經病就是批評我不知輕重。大概所有人都覺得很奇怪,關於自殺的小說,有什麼好寫,又有什麼好看?

在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中,有些的確良心未泯,他們會認真勸告我改寫別的題材,千萬不要為了寫作的事而冒險,他們說,你永遠不知道這個城市哪一宗是真自殺,哪一宗是被自殺,搞得不好讓某個逍遙法外的兇手讀了小說而對號入座,暗中把你鎖定為目標就麻煩了。

我當然覺得他們是過分憂慮了。

在我們這個唯利是圖的城市,除了文學圈子內的數十名可憐蟲偶然會讀點小說以便互相批評,根本沒有人會把本地的小說當一回事,所以無論我們書寫什麼,他們都只會視為亂寫,不讀也不理,更別說要對號入座或者參透當中的玄機了。

也有一些完全不在乎我安危的朋友,反而要我為那些自殺死者的家屬著想,絕對不應拿人家死得不明不白的事來說三道四,以免構成二度傷害。

問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如何用小說剖析自殺這件事,他們只是條件反射似的把自殺的前因後果都列為忌諱的話題。

關於自殺,這個城市的理解永遠都不清不楚,不痛不癢。

(人為什麼要自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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