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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寫字

在Ban Maejo的播種者

我在清邁北部一個叫Ban Maejo的小村莊旅居,到當地民宿Earth Home和生態村Pun Pun做義工,看見返鄉者和外來者如何用20年紮根生長。當久居的人深入到鄉村的肌理,謀求某種真正層面上的同舟共濟時,終會迎來與傳統村落觀念狹路相逢的時刻。但路總要有人開始走。
晨霧中的Ban Maejo

早上6點半,我在村莊的廣播中醒來,這些廣播像神經末梢一樣把政策和新聞傳遞到泰國的鄉郊,和雞鳴一同在清晨迴響。洗漱過後,我走到民宿的廚房去幫忙做早餐。Aom——女主人的女兒,正在爐子前生火,先扭開一點點煤氣閥,再用打火器伸到爐子裡啪地點燃,然後把一鍋粥架到爐子上。早餐通常有粥、沙拉、煮雞蛋和一些水果,有時還有從市場裡買來的芭蕉葉甜糯米粽作為甜品。8點左右,早餐端上了長桌,房客們陸續來到餐廳,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閒聊。

幾天前,因為Aom的母親Thongbae要去南部接待華德福學校的學生團,Aom又忙於學業,因此請我幫忙照顧一下家裡。除了擦乾盤子、給洗碗的鋅盤換水、給保溫壺添置熱水這類瑣事,我最主要的任務是幫忙做一日三餐、照顧動物和菜園。

早餐過後,我會把廚餘拎去餵雞,把雞舍裡的20多隻雞和一隻兔子放出籠子,給它們換水、換食。雞每天都會下蛋,我們恆常有將近一百顆蛋的儲備。

12點左右,我和Aom一起準備中飯。等到太陽沒那麼猛烈的下午3點半,我開始淋水作業。從廚房門口的香草園,到屋後的大棚溫室、戶外的胡椒和蘆薈、路旁的各種植物,淋水之餘順便採收和除草,大約要花1-2個小時。5點半,再去餵一次雞和兔子,把它們關進籠裡。6點,和Aom一起準備晚餐。8點,所有人用餐完畢,洗完碗,廚房終於恢復到平靜的樣子。

在這裡的房客大部分是短暫停留兩三天的旅客,也有4-5個穩定出現的房客。除了我們之外,有享受退休生活的慢活派,也有每天定時出現在cafe工作和寫論文的digital nomad,這些長居人士會在這裡待至少幾個月。主人家一家三代都住在這裡,包括女主人Thongbae和丈夫、女兒Aom和丈夫、還有一個小孫子。每頓飯全家人都會和房客一起坐在長桌旁吃飯,家庭氛圍濃厚。如果房客那天身體不舒服,Thongbae會走到廚房裡,榨一顆青檸混合蜂蜜與鹽,調製感冒特飲。9點過後,大家會陸續回到自己的小屋,街燈熄滅後,可以看到天上冷冽的星河,運氣好的話還會看到流星劃過。

房客們所住的小屋都是用土磚建造的,這也是這裡叫作「Earth Home」的原因。每一座小屋都有不同的形狀和格局,掩映在茂盛的熱帶植物之間。從遠處水壩引下來的水在這裡潺潺流淌,帶來在旱季顯得分外奢侈的豐沛水源,滋養了一小片綠洲。嵌了鵝卵石的小徑,爬滿石斛和蘭花的大樹,還有雞舍、溫室、草地上的火堆、畫滿壁畫的土牆,每一樣陳設都像是長時間裡慢慢從土裡長出來的植物。

廚房的忙碌景象
Earth Home的土房子掩映在綠蔭中

Earth Home座落在一個叫Ban Maejo的小村莊,隸屬於清邁北部一個叫Mae Taeng的地區,離清邁市中心1.5小時車程。這裡和其他附近的村莊一樣,漫山遍谷都是龍眼樹,田野裡種著水稻,路邊是傳統的Lanna House小木屋,時不時可以看見高高的穀倉。

在泰國乃至亞洲樸門/生態村實踐者的眼中,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是一個重要的據點——在村子裡步行10分鐘的範圍內,有3個運作了20年的生態村及學習中心。離Earth Home 200米,就是生態村Pun Pun Organic Farm,由泰國有機耕作的先驅人物Jon Jandai創辦;從Pun Pun再走300米,是另一個曾經鼎盛但如今已沒落的生態村Panya Project。泰國鄉下地廣人稀,這樣的密度很罕見。每年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學習的人源源不絕。

現在,地方創生已經成為顯學,但在20年前,返鄉會被當成怪人,也沒有什麼人討論環保和永續。很難想像,在那個年代,返鄉的本地人和移住的城市人,不約而同選擇在這個小村莊定居下來,而且理念相近,形成互相支持的社群。

是這裡有什麼特殊的魅力嗎?如果非要說Ban Maejo和其他的村莊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它的位置太偏僻,緊鄰國家公園的森林,因此發展得沒有其他村莊快,即便清邁旅遊業已經輻射到周邊地區,這裡仍然清靜。20年來,它基本上沒有什麼大的改變,沒有圈地興建大型渡假村,也沒有外來人口大量湧入。

森林帶來乾淨無污染的水源,這裡的土壤肥沃、空氣純淨,是耕作的好地方。

另類的外來者,在這裡得到緩慢生長的時間和空間。

有天晚上,我們步行去朋友家參加派對。步行路上,我們關掉電筒,靠著滿月的光亮辨認林間的路,身邊不時飛過螢火蟲。朋友是一對加拿大情侶,他們在村裡的一座小木屋裡低調地生活了一年半,種菜、喝井水。小木屋是另一個外國人在多年前建造的。我們從夜色裡滑進明亮的小屋,全身一暖。派對上都是義工或旅居者,那就像是外來者的地下聚會。

我在Ban Maejo感受到的大體是一種和善而寬闊的生活。鄉村的空間廣袤,外來者的存在感並不強烈,彷彿容得下各種形狀的生活,各種型態的交會和實驗。但我也隱約感受到,這種寬闊感可能只是conditional offer,條件是各自走各自的路。在這裡久居的人,當深入到鄉村的肌理,謀求某種真正層面上的同舟共濟時,終會迎來與傳統村落觀念狹路相逢的時刻。

日落下的龍眼樹林
水壩和水庫,以及開摩托車經過的山地部落人

41年前,Thongbae15歲時,獨自離家去曼谷,她是第一個離開村子的女性。當時她母親一直哭,求她不要走。她無法忍受村中女性糟糕的生存處境,跟母親說「留在這裡我會很快死」。她只有小學程度的教育,到曼谷時身上只有200銖,卻非常堅忍,每天工作16小時,白天在工廠打工、晚上去夜市賣衣服、假期舉辦工友旅行團,漸漸有了積蓄,年收入達到150萬baht,在當時算是很可觀。

20年前,當36歲的她從曼谷回到村子時,也是第一個從外面回來的女性。她母親還是一直哭,問她怎麼不繼續在曼谷賺錢。她說,自己有個賺了很多錢的朋友,最後得了癌症早早死去,她看夠了城市裡的人賺錢賺得五勞七傷,到頭來去世什麼也沒有,想要過健康的生活。但她剛剛回來,毫無頭緒應該如何維持生計,就在村子裡開了一間小賣部。

4年後,有個叫Jon Jandai的人也從曼谷回來,到村子裡買了一塊山頭上最貧瘠的地,建了一個叫Pun Pun的農場,和一群人住了下來。他們建土房子、成立種子中心,希望保存本地的種子,抗衡氣候變化和單一種植。村子裡的人一開始以為他們很有錢,但看到那些人赤腳走路,衣著破爛,都改口說那是一群怪人。

Thongbae也這麽想。她當時最怕自己的女兒跑到Pun Pun,愛上那裡的什麼人,跟那群怪人有扯不清的關係。結果,一直去那裡的人是她。當時Jon Jandai正在試驗自然建築技法,她第一次學習建土房子就喜歡上了這件事,原來一個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不用花太多錢便擁有一個家。他們一開始建屋技術不精,推倒再來,推倒再來,直到可以了,她就回家自己建了第一座房子。

剛開始建第一座房子時,家裡人沒人支持她,說土房子不耐用,只有Jon Jandai帶著義工來幫忙。第一座房子到現在還完好無缺地矗立在Earth Home綠茵環繞的花園裡,牆壁上用玻璃酒瓶砌出一個個圓形的透光圖案,看得出設計時用了很多心思。

Thongbae慢慢地建起了8座土房子,起了名字叫「Earth Home」,開始做home stay的生意。隨著Jon Jandai在國內受到媒體關注,Pun Pun越來越多義工,但他們想專注於seed saving而非接待訪客,就介紹義工去Earth Home居住。Earth Home因此獲得了穩定的客流。

Earth Home也開始接待國際學校的孩子們,舉辦樸門和自然建築課程。最忙碌的時候,Aom一連兩個半月接待不同的學校團體,每天照顧20個學生,每週都有篝火party。Earth Home裡餐廳的牆上,滿滿是孩子們畫的各國國旗和他們的名字。

Earth Home的土房子

在Earth Home做「臨時管家」之前,我在Pun Pun上了一個關於食物的課程,然後留在那裡做義工。在Pun Pun做義工時的群體生活感更強烈,大家輪流做飯、每天幾小時共同勞動,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一邊勞動一邊聊天。而在Earth Home則是打理一間民宿,我的工作量比在Pun Pun大增,但房客不多的時候,日子過得清靜而規律。

不止一個人和我說過,感覺Pun Pun和Earth Home的能量不同。Pun Pun是一個intentional community,人來人往,能量活躍、多變,和那裡的人們是一期一會。Earth Home是經營了20年的家業生意,三代人居住於此,有種無論風雨都不變改的恆定感。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日間,Earth Home的房客喜歡去Pun Pun的cafe工作,總有人來和你聊天;入夜後,Pun Pun的義工喜歡來Earth Home玩牌或桌遊,餐桌上會有主人家的陪伴。

對於Pun Pun那樣的社群,Thongbae有自己的看法,她總是告誡我,沒有人能在一個實驗社群住到永遠,有自己的家業更為重要。但我想,對於一個小地方而言,社群的型態永遠沒有最優解,多元差異並存才更重要,就像森林中獨立但根部互相連結的大樹,會構成更為堅韌的生態系統。20年來,Earth Home接待了無數Pun Pun的訪客/義工,成為初來乍到者的緩衝地帶。對於還沒有準備好投入到激進的實驗社群、不習慣木板床和冷水澡的新人,在Earth Home度過和人群保持少許距離、有軟床和熱水的一段日子,不失為安全的選擇。而Earth Home也因此獲得了流動常新的能量。

以一個家庭還是一個社群的規模接待訪客,工作量會有很大的不同。在Earth Home做「臨時管家」的幾天,我體會到Aom作為家庭核心勞動力的工作量有多繁重。除了每日負責一日三餐(還需要兼顧不同人的口味)、照顧動植物,更多的是隱形勞動——到了假期,她會開車載我們遊玩,幾乎沒有自己的私人時間,從早上到晚上都陪伴在旁。37歲的Aom是一個5歲小男孩的母親,同時也像大家的母親,在集市上掏錢給所有人買好吃的,為不擅吃魚的房客剝去魚骨頭。我問Aom這樣不累嗎?她只是自嘲說this is my life!

Aom也不是一開始就決定回來繼承家業。她大學讀Food Technology,製造「高科技」食品,畢業後在城市裡做了幾年上班族,直到26歲那年工作忙碌生病,才決定返鄉。她形容那是「覺醒」的過程,過去的城市生活讓她更能理解來到Earth Home尋求療癒的訪客。回家至今10年,她又修讀本地大學的農業和可持續發展碩士,希望能推動村中農業轉型。

在國際學生團抵達的前夕,我跟著她去鎮上採買,走了好幾個市場,把十幾公斤的肉、成箱的水果和麵條搬上後車廂。那天正好一位荷蘭房客要為她的學位論文訪問當地農夫,Aom充當召集人和翻譯,她回到Earth Home後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招呼七八位農友。在訪問結束時,Aom為每位農友準備了答謝禮品(一排紙包飲品和一包餅乾,以及一個裝著心意錢的小信封),小聲教外國房客如何用泰文答謝大家、送出禮物。我在旁邊聽著,覺得她已經不止在做民宿主人的工作,而是人類學家夢寐以求的當地key person,勤勤懇懇地把一切打點妥貼,滴水不漏地彌合文化和文化間的隙縫。

Earth Home和Pun Pun之間的小路
Pun Pun的篝火堆

在Earth Home有50棵龍眼樹,樹旁種了一圈形似香茅的雜草,那是有機果園的實驗農法。這種雜草叫Yafa,根部茂盛,可以深達10米,它能夠幫助鬆動果樹周圍板結的土地,讓土壤表面的養分和水順著根部的脈絡滲到地下。有時我覺得Earth Home自身也在村子裡扮演著這種雜草的角色,紮根、深入、鬆動板結的土壤。

對於Ban Maejo這樣的農業村莊而言,來自森林的潔淨水源是獨一無二的福氣,也是命脈。20年前,Thongbae便意識到保護森林的重要性,沒有森林,就沒有水。當年龍眼價格高昂,村民把森林砍掉種植龍眼,Thongbae力勸不果,就想出了借僧人的力量保護森林的辦法。泰國僧人有在森林修行的傳統,她邀請雲遊的僧人住進森林裡,為他建造土房子作為居所。僧人地位崇高,村民不敢去砍那邊森林的樹。現在,從Earth Home/Pun Pun往北走,會到達一座水壩,水壩後面的群山中有一座森林禪寺,那就是當時僧人留下來創立的Wat Tahm See Nin佛寺,龍眼樹林到這裡便讓位給參天的森林古木。

隨著村民紛紛種起龍眼,價格走低,龍眼產業不如預期的利潤豐厚,這使得農夫身負債務,更加依賴能夠保證產量的化肥和農藥。Pun Pun門口的龍眼樹林,就是農藥重災區,根據不同的生長階段,在一年間噴灑不同的藥物。每到噴農藥時,村民們只好掩上Cafe的大門,告訴孩子不要出去亂走。有村民經過時被噴了一臉農藥,回家後頭痛噁心了幾天。20年來Pun Pun仍是村中唯一的有機農場,也和其他地方的有機農場一樣,對鄰地大肆噴灑農藥及空氣污染的問題束手無策。龍眼被做成桂圓乾賣到中國等地,背後犧牲的是農夫和村民的健康。

Thongbae和Aom認為,Ban Maejo唯一的出路是轉型為有機農業。這個村子具備成為有機農業的自然條件,水源充足、環境潔淨。Aom找來農業教授和村民開會,還請來在清萊運營得很成功的有機農業村分享經驗,那個村子的人來到這邊都說,如果在這裡開展有機農業,因為自然條件有利,會比他們在清萊更成功。然而農夫的反應非常冷淡,這也很好理解,身兼債務、年紀老邁的農夫,在沒有先例和產量承諾的情況下,很難有動力轉向未知的有機農業。

這些年來,Thongbae找過村里幾個有興趣試驗有機農業的農夫,成立了一個通訊小組,將Earth Home 10%的營運收入撥入小組的經費。村中的森林長期無人管理,他們希望將林中的經濟作物推廣出去,卻遭到村民閒話,說他們利用公共財產賺錢。這一類因村民想法不一致而擱淺的計劃比比皆是。現在,通訊小組的成員保持在10人以內,沒再擴充。

他們意識到,只有當年輕農夫進場,才會有改變的契機,全世界老邁的鄉村,也都在等待這樣的契機。這些年來,他們和Pun Pun仍然是村里「不一樣的少數」。兩者都放棄了「改變村莊」的雄心,轉為專注做自己的事,連結想法相似的人,哪怕他們來自遠方。Jon Jandai一句話形容這種心態:I only serve people who are hungry。不被周圍的環境消磨鬥志才是生存之道。

好在隨著時間過去,近幾年越來越多村民理解他們想要做的事。Aom的研究生畢業項目是「食物森林」計劃,會和大學合作,將森林變成村民共有的食物資源庫,為未來可能的食物危機提前作準備。Aom希望能在附近山頭上的森林種植可食植物,例如豆類、木瓜、向日葵之類,尤其是一種果實口感類似薯仔的樹(樹名我還不知道)。她正在保存這個旱季的種子,等雨季來臨,就會和國際學校的孩子一起做成種子炸彈,扔到森林裡。種子炸彈(seed bomb)是用黏土包住種子捏成的一小粒丸子,扔到森林裡之後,下雨時土層會融化,裡面的種子會發芽。開會時,仍然有村民閒話,村長大聲說:「如果你不做事,就閉嘴!」

無論響應者多寡,還是要有人播下種子。這個旱季,當Aom在收集種子時,Jon Jandai也在田裡播下了小麥的種子,試驗水稻田轉種小麥的可能性,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水源枯竭危機。

而轉機也許正在不遠處——covid之後,不少泰國人失去城市工作,返鄉務農,普通消費者對食物來源的敏感度大增。Pun Pun每個月都會收到二三十封要求分享本地自留種子的來信,種子庫存供不應求,甚至寄往馬來西亞和越南。也許,這些種子會在各地的鄉郊生根發芽,生長出自己的韌性。

寫到這裡,來自華德福學校的學生們剛剛抵達了Earth Home,氣氛一下子熱鬧不少。帶隊的老師說,他每年都會帶不同的學生來這裡,「山頂不連山腳連」,艱難的時候各處山頭的人更要四處走走看看,相互連結。

路總要有人開始走,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一起走。

森林中的小瀑布,是僧人靜修之所
Pun Pun,大廳裡展示的種子
村中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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