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的嬉隱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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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是這樣我的血脈裡沒有正經

平庸卻非凡的存在:一趟流亡閱讀之旅

(编辑过)
最平庸的卻是最非凡。最超現實的卻是最現實。

在這年底十二月,意外走了一趟「無國籍」之閱讀路。

起因是九月初參加 @Chin 胡芩@寧想白 為了他們出版社推出的新書《平庸之作》,所舉辦的在現流冊店的打書活動,「邀來 Savoir 張總編輯與何杉討論『移民的語言』和『創作的自由』」。

Chin 當天的側記:

總編輯的第二張ppt中講到《平庸之作》中屢次提到以德文寫作的猶太裔詩人策蘭(Paul Celan)多年前曾害她差點離婚,因為她和其丈夫對於詩作的想法不同,而何杉的回應是只要寫作是「真實的」就是好作品。可以如策蘭的黑暗悲傷,也可以像聶魯達展現出的熱情。

巧的是,彼時我才剛看完聶魯達的《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心中尚存一絲他筆下的熱情餘溫。至於策蘭我則是聽說過沒見過,當下腦海浮出一幕:每次逛圖書館都能在某角落瞥見那本乏人問津的磚頭厚詩集:《策蘭詩選》;然後心想今天來了這場活動,冥冥之中就是叫我去把那我曾經以為誰會去借那本書的書給借回來... 原本計畫是在讀《平庸之作》之前,先來讀策蘭以養好底氣。但因為給自己找了太多麻煩——手邊待看書太多,這麼一拖就沒完沒了。

卻說上個月金馬影展,我選了一部叫做《安塞姆:廢墟詩篇》的片子為今年收尾。選擇原因無他:導演是文・溫德斯。他的作品看就對了,管它演什麼。事實上我還真沒管它,直到進影廳之前我還不知道這片是幹嘛的,就看到工作人員發 3D 眼鏡給我,我才傻問這是 3D 立體電影嗎?答曰是,我心想今年撈到怪片了。

還真怪,內容是用 3D 呈現德國當代藝術巨擘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打造的地景,以抽象形式呈現猶太德語詩人策蘭的生平和詩句。剛開始看還有點霧煞煞,直到策蘭名字出現,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內心世界才是本片核心精神。記得片中有段提到他與大哲學家海德格的對話,讓我頗有興趣。策蘭是納粹集中營受害者,海德格一生污點是曾經支持過納粹,這兩位名家的思想碰撞肯定有戲。但實在不了解策蘭,一時無語。可這就好像是再次的冥冥之中叫我去看那本磚頭書...

直到十二月初待看書單才消化幾盡,便去借磚頭書。一查發現原來還有一本《策蘭傳》,順便也撈回來。

先讀傳記以認識策蘭生平。書中多有提到他的詩句,譯文出自孟明之手,正是磚頭書譯者。

策蘭 1920 年生於布科維納(Bucovina),此城在 1918 年以前一直在奧匈帝國治下,一戰後根據《聖日耳曼條約》劃歸羅馬尼亞;1940 年根據蘇德條約,北布科維納被併入烏克蘭;1941 年至 1944 年被納粹德國占領;戰後於 1947 年復併入蘇聯,成為今烏克蘭的一部分。現在該地北部人口以烏克蘭人為主,南部以羅馬尼亞人為主。

究竟保羅・策蘭的國籍是什麼?羅馬尼亞?蘇聯?肯定不是烏克蘭,因為策蘭逝於 1970 年,彼時蘇聯仍未解體、烏克蘭還沒獨立。他本身母語是德語——集中營裡殺害他父母的兇手講的話,雖然他也精通羅馬尼亞語、俄語和法語,尤其後者是他 1948 年移居巴黎入籍法國後的語言。所以他一生擁有的國籍是羅馬尼亞和法國,但德語則是他寫作的語言,也是他真正的母語。


《策蘭傳》並非只是從時間軸去側寫人生事件,而是嘗試從他的詩句和與他人的往來書信中拼湊勾勒出其生平。「風格」絕對是一名作家最重要的表徵,由此能夠解析出太多有形無形的事件前因後果。我不是專家,對於詩這門藝術的理解更是幼幼班中的幼幼班,更甭說詩句表面下之喻意。因此我就直接以傳記中的敘述來說明策蘭風格。

策蘭偏愛技術詞語入譯並使其「詩化」。一種使個人寫作像化學物質那樣溶解在歷史與文章之中的經驗。策蘭很欣賞奧地利作家霍夫曼斯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的一句話:「真正的詩歌是秘術(arcanum),縱然使我們與生活脫節,卻使我們與人生相連。」
憂鬱和敏感如影隨形的是策蘭在詩歌方面的想像力和天賦,也許它們同時也是想像力與天賦產生的前提條件;是憂鬱和敏感使策蘭能夠以詩人的身份,在記憶裡保存和哀悼大屠殺中的遭際,這些經歷足已使一個敏感如策蘭般的生命終身沉浸於陰影之中不可自拔。
策蘭給老友埃里希艾因霍恩的信中寫道:「我從未寫過一行與我之存在無關的文字,我是一個——你也看到了——現實主義者,我自己方式的現實主義者。」

閱讀這本傳記對我後來在看策蘭的詩幫助很大,畢竟曾經有人說過「從頭到尾通讀過策蘭詩歌的應該尚無一人」,專家如此,何況是我。他的詩的確晦澀難解,疏離感無所不在。傳記中說:

身為策蘭詩歌的讀者,只有尊重詩作的陌生性,才有權閱讀它們。策蘭用以顯示「疏離」的方法十分多面且富於創新,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在語義層面,將各種不相同的「資訊碼」加以濃縮融匯。和這些資訊碼一同進入詩歌的,還有語言素材的陌生化過程。
如果讀者想使初讀詩歌時所感受到的魅力變得恆久,而不使其淪為一次令人失望的「相遇」(這是策蘭用來描述詩歌和讀者間關係的關鍵字),那麼,他就必須瞭解詩歌中的資訊碼。

書中對於「資訊碼(Daten)」註解如下:

策蘭在闡發其文學觀念時用到的一個重要概念。「Daten」是「Datum」的複數形式,在德語中既可指「日期」,又有「資料」的意思。策蘭以此詞代指一切對作家的存在與其作品而言至關重要的日期、事件和資訊,在此權且譯為「資訊碼」。

前面提到電影《安塞姆:廢墟詩篇》中策蘭與哲學家海德格的對話,傳記中當然有這段故事。策蘭還在世時海德格就已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個人已經遠遠走在了最前面,卻總是自己悄悄站在最後面」。這可能是哲學家對一個詩人的最高評價了,書中說。

《策蘭詩選》譯者孟明在書首有一篇弁言,當中提到前蘇聯詩人布羅茨基說過「一本正經地談論流亡作家這件事變得困難了」,孟明的解釋是:

布羅茨基並沒有認為流亡的意義止於此或被耗盡,因為攜帶著母語流浪,這本身就是在家,有時甚至離靈感的歸宿更近了。但是,這種被迫的歸宿並不提供個人精神生活昇華的任何保障,反而充滿了在日常性中沉淪的危險。策蘭所說的人周圍「物質的灰色之灰」,至今仍是文明徵象的主導方面;也是布羅茨基講的流亡的平庸一面。我想,在布羅茨基的經驗之外應該還有一種東西:個人記事。

攜帶著母語流亡,最灰暗的並非實際周遭環境,而是更容易被心靈上的陌生疏離感所擊垮。我想這種改變不了什麼卻只能逐漸斲傷自己的平庸流亡,可能更是何衫《平庸之作》書名概念之由來吧。


《平庸之作》中有幾首詩的開頭引策蘭詩句為引,譬如〈存在的每一時刻〉引了他遺作〈光明之迫〉中的句子:

你知道:那一跳
總是越過你,永遠

有種不想被當作空氣的感覺對嗎?何衫是這麼寫:

本質極其重要:一盞燈晃動、一輛飛馳而過的馬車、一棵古樹傾圮、激烈的辯論、一道煙筆直地升起,或一個嬰孩的啼哭。
在廢墟裡。

這段詩句雖短,卻讓我感覺將事件、資訊碼、存在、流亡、陌生、平庸、廢墟等等前面提到過的詞語和概念,全部串連了起來,一如前述霍夫曼斯塔爾的那句話「真正的詩歌是秘術,縱然使我們與生活脫節,卻使我們與人生相連。」活過、體驗過、磨練過、留下過;所以平庸最終也能見非凡,而且是個人專屬特製版。

最平庸的卻是最非凡。最超現實的卻是最現實。

這是我走過策蘭與何杉的感覺。只不過,他們的詩句還是好有意境呀!到底怎麼辦到的?


沒想到我的流亡閱讀還沒結束。

前陣子逛去平鎮的「苔蘚視角」,這間可愛的獨立書店,因為太像網紅餐館,老闆還要在客人上門時,特地提醒一句:我們是書店唷!我說這句話也太逗啦,老闆笑說在這個書變成擺飾的年代還要強調書店是賣書的,真的是唷~

他們特別的是新書與二手書都賣,一樓新書二樓舊書,無論新舊我都覺得選得不錯,尤其是新書,而且書種多。我有點白目地問老闆說書是你們自己選的嗎?答曰當然啊我們自己都會看書,讓我覺得怪害臊的,問書店老闆讀不讀書這是什麼找死的行為!(誒我絕對不是在說大型連鎖書店)

咖啡喝完,把讀完了數篇序言的二手書房慧真的《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和新書《無國籍》給帶回家,後者似乎就像在幫我的流亡閱讀補上最後一槍。

這本書讓我對南森護照的歷史與後續爭議有了更多的認識,也思考了百年前那些大帝國的另外一面,特別是從民族共存的角度省思,尤其在當今這個民族主義、小國盛行的時代。凡事皆有優劣,至少多看多想是不錯的。書中主要是從國際法律演變的角度去看無國籍現象,所以較少人文、人道方面的激情辭令,較像研究報告,中規中矩,至少不濫情。缺點是翻譯感偏重。

回到策蘭,其實他有國籍,原本就是羅馬尼亞,並未被剝奪,而且他後來有順利取得法國籍,所以他不算無國籍者,比較像是難民。這本書中有不少篇幅著墨國際上對於兩者之間差異的解釋及做法。但無論無國籍者或難民,都是人道悲歌。在我們大多數人的眼光都放在自己國內或地緣政治下大國競爭的此時此刻,無國籍者漸漸減少(雖然諸如羅興亞人和羅姆人仍是問題),但難民數量越來越多,身為世界的一份子應該是無法永遠畫地自限。霎時想到金翠的《搖籃曲》,明年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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