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鷹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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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說的故事

自認對的事就去做,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就這麼簡單。

老爸說的故事

回想起那一年的某一天,約莫是我小學三年級暑假即將結束前一星期。

電視正在轉播紅葉少棒隊和日本隊比賽實況,或許是主辦的政府官員忘了叮嚀來自台東山區的小朋友,待人處世要懂得謙虛,事事以和為貴這類傳統的美德,這些小球員們不顧當年中(台)日邦交情義深厚的情誼,狠狠地以大人欺負小孩、職業球員欺負社團球友的姿態,盡情地以7A比0大勝了前來台灣比賽的日本和歌山少棒隊。

看完球賽後,不知何故,老爸竟然提到我們的某位祖先,在康熙六十年的朱一貴事件之後,祖先家裡養的一隻母豬,在田裡犁出了一整甕裝滿官府黃金銀兩的傳奇故事。

      我記得在國校任教的老媽,隨即露出慣有的神秘微笑,略帶幾分得意的神態,對著我說道:「仔細聽好喔,這次暑假作業的『爸爸說的故事』就寫這個,會寫吧?」

      直到開學前一晚,我的暑假作業不得不正式開工,吃了晚飯之後的我頭腦一片空白,枯坐在桌前整整兩個鐘頭。

淚水和鼻水濡濕了『爸爸說的故事』開頭幾行,弄皺了僅有的幾個潦草又歪七扭八,大小不一致的鉛筆字痕:

「古時候,我一隻祖先養了一隻母豬。有一天,祖先……」。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啜泣著淚水與鼻涕入睡的我,突然被老媽在我耳旁高亢的怒斥聲驚醒,她怒不可抑地罵道:

「一隻祖先,祖先是用隻算的!雞兔同籠是不是?一隻又一隻!」

第二次聽我老爸提起這隻母豬的故事,已經是三、四年後,我成為國中一年級新生那時候的事了。

當年,我記得的另一件大事就是笑起來很像卡通兔寶寶,有點暴牙的許金木當投手,帶著台南的少棒巨人隊拿到遠東區冠軍,又代表遠東區去了美國,扛了一座冠軍盃回來。

印象中,兔寶寶和隊友們毫不留情地在比賽中,把美國小朋友投手丟出的球當成直球揮棒練習,一球接一球打到外野,甚至打成全壘打。讓美國小朋友心理大受挫折,身心受創不小,投手套還沒脫下就頻頻拭淚,終而痛哭不止地走下投手丘。

雖然沒鬧成中(台)美斷交,但也讓老美在接下來那一年,搞出了荒唐至極的新規定,只准許他們美國國內球隊參賽的大笑話。

老媽不愧是當老師的料,她指著報紙上的大字標題說:

「從字面上來看,『美國世界少棒大賽』,指的就是美國人的世界,以前讓我們參加是展現他們的泱泱大國的風度,表現他們一向強調的運動員精神。」

「甚麼是運動員精神?」

「勝不驕,敗不餒啊,我在學校不是有教過嗎?你喔,頭腦是用來幹甚麼的,這麼簡單的幾個字都記不住。」

我默不作聲,就怕老媽發現我一直把「敗不餒」三個字唸成「敗不餓」。

當時,有點忐忑不安的我,揣測少棒賽又和祖先那隻母豬的故事串連在一塊兒,八成沒什麼好事時,我的預感果然沒錯,又被迫要寫一篇那隻祖先養的神奇母豬故事。

不過,這一回是我舅舅的主意。

在國中任教的他,在暑假開始前,把我叫去教師辦公室,很嚴肅地告訴我:

「今年暑假有一隊救國團的青少年文藝戰鬥營,你趕緊寫一篇你們沈家那隻母豬挖出黃金的故事,這個星期六中午放學前交給我。」

他看我沒出聲,接著說:「嗯,鷹同學,注意喔,用四百字的稿紙,至少寫四張,最後要包含你的心得,就是那個母豬的故事給了你甚麼啟示。OK?我已經先幫你報名了,還要補交一篇作文,就寫那隻pig,知道嗎?p-i-g,豬啦。OK?OK?」

「OK!許老師。」我趕緊回答道。

舅舅在我們國中教英語,可是我看他除了上課逐字唸課本上的英文句子以外,平常只會說OK,從沒聽他說過其他的英語單字或句子。

他說pig,還以為他說「屁」,要我寫那隻「屁」的故事。幸好他後來把字母p-i-g拼字唸出來,否則我還真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升上國三那一年,台灣的少棒、青少棒打的國際上的朋友越來越少,就好像現代人經常在手機發表高見,寫來寫去,寫越多朋友越少一樣。

而且冠軍拿多了就不稀奇,國內大多數人對世界少棒的狂熱瘋潮也早已消退不再。電視台開始轉播威廉瓊斯杯國際籃球邀請賽的戰況。

某天,老爸看完籃球賽轉播後,竟然又提到那隻祖先的母豬,這回改口說神奇的母豬是在廚房的爐灶旁挖出一甕黃金。

原來是老爸最近參加了某位親戚小孩的婚宴時,得知有位咱們鷹姓家族的長輩博學多聞,在台南師院教中國通史。

據說經過他多年的細心考證之後,確認三百多年前,祖先的那隻母豬是在鷹家宅內廚房的爐灶旁挖出黃金銀兩的,以前認為是在田裡挖出來的是以訛傳訛的錯誤。

但是,老爸說他雖然書唸得不多,卻很好奇那位號稱歷史教授的長輩,花那麼多時間去考證一整甕官府的黃金從田裡被挖出來,或是從爐灶旁被挖出來有甚麼差別?這種答案有那麼重要嗎?

「他怎麼不去考古看看母豬是先用右腳去挖,還是先用左腳去挖的?這不是更有趣嗎?」

當時才唸國三的我,當然也無從想像博學多聞的長輩是如何做考古和判斷的。反正,那個年紀的我就是很單純地相信,只要是蔣總統說的,老師說的,父母說的,電視廣告說的,電視新聞主播說的,還有就是我們同姓的歷史學教授長輩說的,一定不會錯。

幸好這回老爸不是要我寫作文歌頌祖先養的神奇母豬,他接著說到前幾天他和他的大哥,我大伯聊了一陣子。

大伯說他全家得到那母豬在天之靈的庇佑。他有位大我一歲,很會唸書的小女孩考上了台南女中。

我大伯除了洋洋得意萬分,到處炫耀他小孩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女中之外,還故作神秘的向老爸說,這應該是之前花了一大筆錢,重新修繕了那座已然荒廢在漫煙荒草當中,被積水淹沒的母豬舊墓地有關係。

大伯對我老爸說,自從他重新修繕了那座母豬墓之後,恰好碰上了大批美軍遠渡太平洋參加越戰的那幾年,讓他專門生產避孕「保險套」的小工廠接訂單接到手軟,比往年多賺了將近二十倍的利潤。

加上他女兒考上台南的的第一志願學校這等光宗耀祖的美事,那份春風得意,喜不自勝的愉悅心情,可真的讓我大伯高興了好幾個月。

逢人就說,見人就把話題往修繕了那座母豬墓,重修了好風水,和祖先那隻母豬果真庇佑沈家後人這方面引導過去,一再地反覆說去。

但是,得意之餘,他還是為了表示他的發達就是恪遵祖訓所致,每次和我老爸見面,就不厭其煩地對我老爸說道:

「阿弟啊,『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咱老爸以前常掛在嘴邊的叮嚀。你不要老是說甚麼『靜坐當思己過,閒談莫論人非』那一套廢話,嚇得大家去你家甚麼話都不敢說,哈哈哈……。」

有一回我老爸和我大伯聊完,一回家就問我有沒有把握考進台南一中。

我吞吞吐吐地說,「可能吧。」,不敢一口氣肯定地回答。

最後在老爸的逼問下,我只好鼓起勇氣回答:

「我不知道啦!我們導師說我模擬考的成績不穩定,分數落差很大。但是他說我反應敏捷,聰明有餘,只是努力不足。我也不知道他是說我只要努力,應該就可以考上台南一中,還是說我很聰明,但是怎麼努力也不夠好,叫我不要浪費力氣。我不敢問他,他很兇的。」

「欸,你,你這小孩,算了,算了。你的國文程度……,算了。」

看老爸又嘆氣又連說了幾回「算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老爸應該不會堅持我非考進台南一中不可。

「反正我當警察的,又不是開工廠的。領死薪水,夠用就好。倒是你這小子,難道就不能爭氣點嗎?欸!」

「有咧,有爭氣。」我急著回應。

「老師說我國三下學期就可以參加建教合作班,說我們班上只有十個人可以去建教合作班,有錢賺呢!其他的同學不可以去,真的。」

總之,那之後我老爸對我絕口不提「台南一中」這四個字,也沒聽過他再提及任何大伯和祖先那隻母豬挖出黃金白銀之類的話題。

有點奇怪的是在我國三下學期開學沒多久的某一天晚上,老爸從分局回到家之後,一反常態的對我好聲好氣地問我最近好不好。

接著還掏出一包用舊報紙裹住的鹽炒花生米,和我兩人倚著木頭飯桌,吞一大口溫開水,抓一把花生米往嘴裡塞,彷彿正在享受人間美味似地嚼著猛吃。

「晚一點陪我去一個地方,我有個案子需要找些證據。你怕不怕鬼?去永康第一公墓那裏,烏漆嘛黑的會不會怕?」老爸小聲的說著。

我沒出聲地搖搖頭,反而有點興奮。

到了公墓那兒,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他和我老爸兩人靠的很近,講了好一陣子的悄悄話,我則是忙著不斷地跺著腳,一面用手猛揮驅趕蚊子。

之後,那人穿起了一整套的道士袍子,接著就像香港鬼片裡的道士似的,對著一座面積特別小的,但是外觀不算老舊的小墳,口中唸唸有詞,手上拎著鈴鐺不斷地搖著,他的頭也跟著鈴鐺聲,左右搖晃不停,繞著那座小墳走了好幾圈。

回到家老爸才告訴我,其實他是拜託朋友到那隻神奇母豬的墓前做簡單的改運,祈求我能因此順利考上台南一中,或至少可以考進二中。

結果我真的進入了第一志願的高中,但並不是在台南。

之前和老爸大半夜去拜過那座神奇母豬的小墳之後,沒過一個月,老爸就高升被調派到屏東分局。老媽也透過熟人的幫忙,轉到當地的仁愛國小繼續教書去,我當然就順理成章地去參加了屏東的高中聯考。

不料這一切的轉變竟然又因為祖先那隻母豬的傳說,而惹出一件令我哭笑不得事件的開始。

起因是我為了十個字一元的稿費,而在校刊發表我祖先那隻母豬的故事。

當時的高中校長有位年紀蠻大的保防秘書,硬是說我文章裡提到鴨母王朱一貴聚眾造反清廷,根本是暗藏挑撥政府與百姓之間和諧情感的陰謀。

他除了向屏東調查站檢舉我「為匪宣傳」之外,聽說還在老師們的會議上,慷慨激昂地指控我描述鴨母王朱一貴攻佔了台灣幾個大城市,清廷的文武百官棄職逃離臺灣等,就是在暗諷影射老蔣總統剛過世不久,不少官員想盡辦法,以各種藉口離開台灣。

幸好我老爸發現那位保防秘書他早就是分局和調查局頭痛的問題人物之一。

他幾乎是捕風捉影,見影子就亂開槍的慣性檢舉人。以現今的話來說就是"檢舉達人"。這件事最後當然是不了了之,充其量只能算是那位保防秘書個人的鬧劇而已。

事後沒幾天晚上,老爸提到幾年前的那個大半夜,找我一起去永康第一公墓那件事。

他強調事實不是我看到的那樣,更不是為了要讓我考上台南一中。

「其實,我早就在幾個月之前,就知道要晉升,而且會調去屏東分局。你媽媽的調動也因此早就提出申請,否則哪有那麼快。」

他繼續說:

「事實上,是你大伯被人倒帳,金額還真不小,他天天睡不著覺,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我除了拜託局裡同仁私下幫忙找欠債的人之外,還真的不知道有甚麼方法可以幫你大伯。」

看我沒出聲,他繼續說:「我認為既然你大伯那麼相信母豬墓的保佑,心想何不試試看,反正無大礙。所以找朋友幫你大伯改運。其實那晚你大伯也在場,只是我那位朋友說你大伯不可靠近,所以他躲在遠處從頭看到尾。」

「老爸,你真的相信那些事嗎?對了,那為什麼要找我一起去呢?」我問道。

「那是因為我朋友說你的八字恰好可以正面影響磁場。其實我並不相信,只是寧可信其有,所以帶你一塊兒去。」

老爸停了一會兒才說:

「那天中午,我的人找到了欠你大伯最多錢的那位債主。而為你大伯辦的那場改運已經敲定,我乾脆將計就計,找人把那位債主也帶到永康第一公墓,想要讓他誤以為我們要把他埋掉,逼他拿錢還債。」

「他中計了嗎?」

「哪有那麼笨的人?他一看就知道我們在嚇唬他,警察哪敢隨便把人埋掉。不過,兩天後他真的拿出現金,償還了七成的金額。」

「巧合啦!還有,你那是恐嚇取財。」

「也有可能是巧合。而且不是恐嚇取財,我們只是找到那位債主,邀他一起去公墓,可沒說任何威脅他的話或傷害他。我自認是在做對的事,至於別人要怎麼想,其實不重要啊!」

「對的事?」

「自認對的事就去做,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就這麼簡單。」

「那,老爸,我順便問你。我不想去唸三專,我想去唸警察學校。因為,我認為我去當警察是對的事。我要做正確的選擇。」

和當年一樣,老爸又嘆氣又連說了幾回「算了,算了。」之後,我終於懂了。所謂「自認對的事就去做。」,其實只是隨口說說,一點都不簡單。

真的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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