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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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杯爲號

政治性抑鬱這東西,也是這兩年才漸次有所體察,那種感受緩慢溫吞,而深遠綿長,而且你沒有絲毫辦法。這是一個結構性問題,我與林姑娘會面的時候,也曾經提起,這種感受不像什麼原生家庭傷害,感情關係傷害,它不是一個可以通過時間和對話可以療愈的純私人問題,它有一定的公共性。林姑娘表示同意,雖然我不知這種同意是出自真心還是一種專業附和,然後跟我分享她的經驗,她認爲在時代的空隙之間,哪怕不直接訴諸政治變革,也有很多鑿壁偷光的事情可以做。我是明白她的說法的,只是這大概是對每個人一種極高難度的走鋼絲考驗:你如何在這個極其瘋狂的世界之中保存自己的殘存心智,保存自己的情緒健康,維持自己的行動力不被傷害,尋找到合適的身位繼續下去,保護自己的安全,同時又確認自己並沒有因怯懦而做得太少,未曾用盡還剩餘的空氣?

試探邊界這種事,猶如冬日電熱水爐洗澡,未曾用盡最後一滴熱水,都是吃虧——而當你得知你把最後一絲熱量物盡其用那一刻,可能已經在冰窖之中回不了頭。

我躺在床上,懶洋洋的,沒有什麼力氣起身,做不了任何事情,玩無聊的手機遊戲,可以這樣一躺就幾個小時,明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卻幾乎徹底失去了動力感。潔平說,可是這是PTSD。我說,我知道。

好多年我隻身去了北京,蜷居在古盼和利悟家裏的沙發上。那時我們都很窮,但有很多想法,有很多快樂,有各自想像的未來。在那之後的次月我就離開中國大陸,從此切分了出一條不一樣的人生軌跡。後來古盼死了,利悟在朋友圈支持新疆棉。

最可悲是,時光之外,你我對望,竟覺面目猙獰。這句話也大概是我在10年前寫的,當時澄沙和其他人翻臉,拿到了北京戶口,成爲了公務員之後,背棄了圈子那些恰同學少年的理念。一個湖北人,轉頭在網上辱罵起了北京的「外地逼」,利悟當時跟我吐槽她,曾如是說。他曾經寫過漂亮的政治學文章,被視爲圈子的巔峰作品之一,我後來也不時翻看,他到底是個保守主義者,他自己從當年就這麼說,可能始終如一。只是時光之外,你我對望,竟覺面目猙獰。不過當然到如今我終於知道這不是最可悲的,這只是世間常態。

我把以前通過網絡認識的那批人,一個一個點出來看看,溫習這種常態。原來李碩已經離開了法拉盛,回中國考了公務員,說話風格還是那樣激烈,不過立場徹底顛倒了。古盼死後,他的家人沒有關閉他的朋友圈,我從2015年開始,找了他一張不會打擾到其他朋友的圖片,時不時給他留言。古盼呀,利悟和魚念訂婚了,單擺過兩個月又要去北京了。古盼,你到底什麼時候給我發紅包啊,你這個騙子。古盼早安。古盼我遇到了一個喜歡的男孩子。古盼我換新工作了。古盼我失戀了,很想你跟以前一樣勸我爭氣。古盼我覺得冥冥中一定有你在幫我走出來。古盼,人間還是這樣,你不要太記掛。

古盼,我忘了告訴你利悟跟魚念沒有結成婚,他們分手了,利悟跟另外一個女孩子成家了。不過我想也不用我說了,利悟會自己告訴你。

這才是真正的常態,那些年我們以爲充滿希望的變革開端,是一些特殊間隙的缺口,我們是時代的幸運兒。而小刀對此並不驚訝,他說狼奶猶如慢性病毒,終有發作的一日,或遲或早。

清心前陣子轉了一個豆瓣的帖子,帖子是這麼問的:三四十年代的正常德國人,是怎麼接受自己被瘋子包圍的事實的,有沒有相關的書推薦?

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能教一教我嗎?

是怎麼忍受那種從心口升騰起的疼痛蔓延到背後頭皮發麻的感覺的?是怎麼忍受那種想要撕毀一切的憤怒和仇恨感的?是怎麼忍受胸腔肋骨擠作一團的煩躁的?是怎麼忍受義人蒙難,牆頭無骨、小人囂張的?是怎麼忍受你所知道的一切都不會有好結果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是怎麼接受的?

旅原當年在那個網站寫過一篇文章,講他學生時代在大學的操場,某一年六四,他一個人,在操場,點了一根蠟燭。後來國保通過學校找上門,隨之而來的連續多年的觀察和騷擾,他的工作永遠無法通過政審,他一輩子只能在城中村教書。他因此壓抑而至瘋狂,行文狂狷如心智喪失,心理創傷無法痊癒,在一次又喝完茶之後,他在家裏發瘋發狂,找來一個西瓜,在那個夏夜,把它當成誰的頭,用棍子把西瓜劈得血肉橫飛。

後來旅原被揭穿賬戶是以男扮女的僞娘身份,註銷了所有痕跡,退出圈子。最終我也與他切斷聯繫。但那顆西瓜一直留在我心中,味道涼甜,腦漿四濺,血肉橫飛。

是夜滿屏的血紅信息讓我實在需要平靜自己,於是充滿儀式感地關上房門,點亮昏黃落地燈,續費了沒有廣告的音樂平台,放那種幫助睡眠的安魂曲,點那種安神的蠟燭,窩坐在沙發安樂椅上,出聲誦讀了鍾耀華《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的頭三章。讀那些哈維爾解讀和民主大學,讀那些生病與寫作,一直鼻頭泛酸,幾度哽咽。朗讀是會讓你內心平靜一些的吧?我把自己放生於宇宙之中。但你不能卡頓,不能分神,一旦中斷了,這種魔法就失效了,你再也無法進入其中。

於是我打開那個精緻的木盒。洗一個金沙綠釉茶杯。給自己倒一小杯琴酒。

我用蜷縮到精緻之中,去對抗精神的轟然倒塌。

我記得陽光燦爛的下午和灑滿藍天的紅色木棉。高調雀躍的身影和飛揚的長髮。話筒聲音很小,你需要低頭伏在出聲口,才聽得見我們說話。所以我看到你髮心上有幾條白髮。你好像一直就有點白髮,還是新生出來的?到底是用腦過度,寫作寫到手生繭是嗎?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汝,總講粗口。

我記得和那麼那麼多的人,經過那麼漫長的等待,在午夜前的斜坡口,喝掉那麼那麼多的可口可樂,深棕色的黑夜中,閃爍著那麼多的亮紅,一切不幸中,屬於你的萬幸。在不幸中,去笑,去愛,去玩耍,去放逐自己。你那麼有福氣,願福氣繼續陪伴你。

一切敘事收攏。孫悟空收歸國有而哪吒是新時代愛國青年典範,哈利波特打倒資本主義而魔法部永存。天行者繼承王位而甘道夫只是權鬥的操盤手,人們在飢餓的時候舉起三指,在飽足之後放下筷子。一切黑白收攏,沒有是非。

一切收歸國有。自由國有。民主國有。平等國有。女權國有。法制國有。一切收歸國有。

故人收歸國有。今人也收歸國有。不談山河談風月,大家都是酒肉朋友。可樂西瓜,應有盡有。

酒肉朋友,摔杯爲號。



2021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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