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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你恰好喜歡他們,我們或許能聊聊。 朵卡萩/馬奎斯/駱以軍/胡淑雯/莫言/胡遷/卡夫卡/海倫‧菲利浦斯/金愛爛/卡佛/陳春成/卡爾維諾/伊格言/辛波絲卡/德里羅/麥克伊旺/米蘭昆德拉/安妮艾諾/霍桑/波赫士

談朵卡萩的《轉蛻》

變形從來就不是建立在機械式的差異上,轉蛻也是如此:它將相似性凸顯出來。從演化的角度來說,我們所有人仍是黑猩猩、刺蝟和落羽松,這些都存在於我們身上,我們可以在任意時候伸手拿取,而且我們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隔開彼此的僅有縫隙——存在的微小縫隙。Unus mundus。世界是一體的。

〈轉蛻〉是朵卡萩《怪誕故事集》裡我最喜歡的短篇之一。

小說設定在不知名的未來,主要講述了敘事者前去目送姊姊的離去。這是姊姊轉蛻的最後一天,其身邊的親朋好友都會來轉蛻場見證其最後一面。轉蛻是什麼呢?一開始文本藏得很隱密,直至故事最後才揭露,所謂轉蛻即將人變形成動物,前往心之所在。在文本涉及的世界中,「心」意指一人類無法踏足的森林保護區。家人們在轉蛻場的此岸觀看著隔著一條河的彼岸,以及站立在此岸的木筏上的姊姊,已然轉蛻完成的姊姊,慢慢飄向永遠無法踏足的彼岸。

就像文中崔所講的,這無疑是一種自殺。

而以一河相隔,家人目送,緩緩離去的場景,也與諸多神話中關於死亡的描述有著很直覺的對應。

在文本的前半部分,敘事者來到轉蛻場與工作人員崔的對應中,可明顯感受到敘事者的不信任。崔表現得睿智、彬彬有禮又從容不迫。讀者可注意到崔的談話總是一種總結或概述,沒有困惑不安,就像出家人一般,其乾淨利落的疏離形象甚至看不出性別,也難怪讓作為家屬的敘事者感覺如此憤怒。

看145頁這一段:

她可能要稱呼崔為「它」,但是,在她平常使用的語言裡,這樣聽起來非常奇怪。因為自古以來中性詞就不是保留給人類,而是用在非人的物體,彷彿人類就是必須因性別的兩極性而受折磨。

文本藉著崔此一雌雄難辨的形象,帶出了少許性別思考,同時也為後文深化「它」此一概念做了個開頭。

對於姊姊何以選擇轉蛻此一自殺形式,是敘事者內心最大的困惑,這種困惑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精神壓力,迫使她一直在記憶中尋找。對於此種徒勞的行為,崔在149頁講到:

「西方人相信自己和別人、別的生物截然不同,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且不幸的一群人。他們談論活在當下,談論絕望與孤獨;他們歇斯底里,喜歡庸人自擾。這不過就是小題大作。為什麼我們要假設人和世界之間的差距,比其他兩種存在更大、更重要?你感覺得到嗎?為什麼你和那些落羽松之間的差距,在哲學上比起落羽松和——比如說啄木鳥——要更重大呢?」

或是150頁的這一段:

「變形從來就不是建立在機械式的差異上,轉蛻也是如此:它將相似性凸顯出來。從演化的角度來說,我們所有人仍是黑猩猩、刺蝟和落羽松,這些都存在於我們身上,我們可以在任意時候伸手拿取,而且我們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隔開彼此的僅有縫隙——存在的微小縫隙。Unus mundus。世界是一體的。」

這兩段都在強調,在崔看來(同時也正是轉蛻場的態度),人與自然之間的差距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而那些選擇變形成動物「赴死」的人,或許與此種態度非常類似。他們在人世間受苦或疏離,在對動物「觀看」的行為中得到了某種模糊的啟示,並嘗試往那啟示之光走去,亦即那「心」之所在。人類本就是生物中的一環,來自同一顆跳動的心臟,不過是遺忘了。對此,敘事者認為過於宏大與抽象,同時乾脆利落地拒絕了此種看法,說:「因為我是人。」以此強調光譜另一邊的理解,即人類擁有無可取代的獨特性,或說,存在之間並不祇是微小縫隙,而是真正的深淵。

伊格言在《零度分離》剛好也對此議題有很深的涉足,在其中的一個故事裡,某鯨豚學者也徹底背離了人性,將腦袋鯨豚化,與人類決裂,成了無法理解的存在。

而在本篇的後續文本中,讀者也會注意到,循著敘事者不斷回憶自己與姊姊的點點滴滴,去捕捉思想轉變的那一刻的過程中,隱隱透露出姊姊對動物世界的著迷傾向。姊姊婚後不僅在家後有個小型野生動物園,也為了因火災而焚毀的蜂巢哭泣。姊姊是不常哭的,在離家後也極少透露溫情。在更後面,其有預言性的一刻,那天敘事者來到姊姊家中作客時,彼時姊姊的兒子已經不住家中,丈夫也因罹癌過世,孤獨,人變得蒼老疲憊,對妹妹的到來也沒表現出欣喜,卻對自家的狗充滿了溫情。爾後晚上敘事者在觀看牆上螢幕中不斷重複的畫面,一群狼在雪地中行走,姊姊默默走到敘事者身邊,頭微微靠向敘事者的肩膀,此一動作嚇到了後者,因為這是很難得的人性舉動,但嘴裡念叨著的卻是畫面上狼的動作,眼睛沒有看著畫面,也就是這畫面她已看過千萬遍,刻印在腦中,隨時能複誦出來。姊姊說,動物是分辨意圖的專家⋯⋯如果我們有意,可以向他們學習。倘若妳擁有這種能力,妳就能知道我想做什麼,以及為何這樣做。這話當然透露了姊姊對動物世界的某種認識,同時也暗含著對妹妹的理解,理解妹妹永遠不可能達成的理解。

這種不理解正是貫穿整篇小說脈絡的痛苦根源。敘事者無論如何在回憶中撿拾,那或大或小的碎塊,皆無法拼湊出一張具有說服力的圖景,說明姊姊何以走上自殺這條路。而這種自殺,竟必須透過自己的雙手,簽下各種文件達成。這場景,多少會讓人想起台劇《做工的人》裡那兄弟交託性命的一幕(順便一說那一幕我看完爆哭)。

橫亙於死亡中間,姊妹隔河相望,理解之可能與不可能。

在此之上,「蛻變」此一情節關鍵正好以具象的方式強調了理解之困境。動物與人之間的差距,語言與思維的喪失重構,物種邊界,這一切,都與「理解」緊密沾黏在一起。自此,讀者很難將文本內的要素分開,簡單說,無論說討論人與動物的差別,還是人類間理解之困難,此一在分析中被單獨拿出的元素,實則在文本中是「雌雄同體」的,以一元素之果同時又連結了另一元素之因,也就是本作品做得極為漂亮高超的地方。

而在人物的塑造上,此篇也做得令人歎為觀止。不談上述提到的三人,崔、姊姊與敘事者,其他角色分到的戲份極少,卻做出了立體感。如姊姊的兒子看似非常不中用且不上心(負面),將所有後事的處理都推給敘事者,然而在告別的這一天仍然到來(正面)。而雖然來了,卻又大罵這一切都是鬧劇(負面)。敘事者暗暗盼望他能搞砸現場,出乎意料的是,在儀式即將開始前,卻又瞥到這個兒子與漢娜緊緊依偎(正面)。在短短幾段中,其形象的反覆翻轉,讀者竟對此角色有了更複雜的著迷與探索慾望。而敘事者患有癡呆症的父親,被形容為「世上最神秘的存在⋯⋯理解松鼠要容易得多」,在確認各位今天來到此地是為了送別女兒之後,其簡短的一句回應一定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定要嗎?」本文雖與年老的癡呆症無關,但僅就此幾句,便不禁讓人思緒飄走。

最後,在黎明到來時,那如神諭般的場景,充滿了無言的神秘,此種效果的達成,或許有賴於所營造的時間感,場景是以緩慢的速度鋪展開來,由是那種「有什麼發生了,我卻無法言說」的失能感,在「未能說明什麼卻又不斷發生」的語言中綿延著,深深震撼了讀者。

「一艘木筏從轉蛻樓的方向駛入湖中。其實那只是一座平臺。在遙控下,它平穩地滑向彼岸,那個人類無法到達的地方,滑往心之所向。起初僅能看見平臺的移動和水面的波紋,但隨著天空漸亮,光線反射在水面,他們清楚地看見了她。那隻動物如雕像般低著頭,靜靜站著。是一匹狼。

動物環顧四周,瞪著他們的方向好一陣子,直到彼岸的影子將牠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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