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倚
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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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困局,只因人心真實渴求的是硝煙《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

在愛爾蘭離島,風景如畫的伊尼舍林,蜿蜒的小路,一邊是風雲變幻的海洋,浪潮拍岸,傳遞著前方隆隆的砲火,一邊是無際的原野,微微起伏的山丘和石塊,劃分出看不盡前路的小徑。和本島的戰爭現場相比,這裡的平靜幾乎不真實。小島少民,每一棟房舍都彷彿遺世而獨立。牛隻也是零星的,趕在路上,豢在院裡,每天帶去吃些草,賣上一兩桶牛奶,賺取微薄的生計,再到酒吧喝幾杯啤酒,談些自己的、牲口的、從別處聽來的消息,就是一天的生活。

這是許多人夢寐以求,能夠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

但島上的居民康姆不這麼想,他倦了這一切,決心要有所作為。而改頭換面的第一步,是不再和昔日的好友派瑞說話,因為他無趣、膚淺、蠢笨。儘管派瑞真是如此,但康姆卻像從千年的沉睡中甦醒,不願意自己的餘生和派瑞一樣虛擲。他想要傳世如音樂,詩作,文學,幾百年後還留在世人心中,被人頌揚和紀念,那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生命。鎮日聊驢糞裡成分的派瑞,只會有損他談笑風生的魅力,熄滅創作的熱情。所以他要拾起險些遺忘的天賦,屏除眼前的障礙,把那些思想空白的,低端的,用不發一語的漠視封存,像被趕到角落,關在酒吧外的牲口。縱然些許無奈,但他們只能認分自己的不配。

看到這裡我們或許會同情無辜的派瑞,就連島上最笨的多明尼克都看得出康姆的幼稚,但又怎麼樣?那不是什麼罪,誰叫派瑞愚蠢無知呢,這段友誼他本就是高攀了。康姆只是想要耳根清靜,難道他還沒有選擇朋友的權利嗎?康姆只是天生腦子好一些還願意思考,又懂得演奏作曲,這何嘗不是上帝賦予的美好?他沒有作奸犯科,甚至和派瑞絕交之後,還是把被警察揍得眼冒金星的派瑞扶上馬車,摟摟他的肩,並肩而行直到岔路口。

然而對派瑞來說,最殘忍的就是,康姆什麼都是對的。人們只會說這樣不太好,就再也找不到指責的理由。派瑞只能傻愣地站著,像是突然落了隊的孩子,慌張在原地踏步,再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

康姆什麼都是對的。他只是沒有意識到,那一次次無視的擦肩,比切斷骨肉相連的手指,更是鮮血淋漓。他只是沒有意識到,沉默無聲,是最驕傲的鄙夷,是能將靈魂都抽去的否定,足以粉碎人賴以自立的尊嚴和信念,使他成為再也不算存在的軀殼。

他同樣沒意識到的是,自己所企盼的寧靜,在他不甘於平凡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在了。

善惡難界分,唯有弱肉強食是真理

什麼會始終留存人心?什麼才是永恆和珍貴?

派瑞對康姆說,我不知道莫札特,也不知道貝多芬,我只記得父親的善良,母親的善良,姊姊的善良,那些都留在我心裡,還有你以前也是善良的。

但現世的殘酷,已經不是善惡之爭,也不是世俗與藝術孰輕孰重的提問。他們都是生物圈裡的食物鏈,要呼吸新鮮空氣就只能奮力向下踩,在底層的人若是找不著落足點,就該提早練習好自己的姿態,找個合適的位置,蹲伏像隻犰狳,全身捲曲,把頭埋進肚腹深處保護好了,愈是妄想抬起頭搖尾乞憐,愈會換來一身遍體鱗傷。

派瑞幸運的是還有姊姊詩凡和驢子珍妮,真正一無所有的是多明尼克,那個連派瑞都嫌棄的邊緣青年。如派瑞仰望著康姆一般,他也只能緊抓著派瑞的腳踝,跟在後頭像個無賴,就算派瑞從來沒把他當作真正的朋友,有斜眼一瞥也就夠了。他無所謂,只因為生來就被人輕賤。父親的侵犯和虐打,眾人的鄙夷和無視已經構不成傷害,彷彿一身都是磨出厚繭的粗皮。最終崩潰多明尼克的還是他自己,因為他仍期待有愛,還相信有善。

他們都是自傷的人。切斷手指之後的康姆說,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或許,只是在為終將逝去的生命,消磨一點時間而已。

無足輕重的靈魂只有憤怒能為之添重

《伊尼舍林的女妖》是導演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的作品,背景設定在1923年的愛爾蘭,正是愛爾蘭發生內戰的時期,片中不時出現的槍砲聲,就是本島上戰爭的煙硝。這對昔日好友莫名的反目,暗諷著愛爾蘭無謂的內戰,在這場內戰中傷亡的人數,甚至超過與英國的戰爭。但若是不清楚愛爾蘭歷史,也完全無礙於我們理解這部電影,因為它同時可以反映這個世界所有自私的戰爭和衝突,和其中每一個無處安放的靈魂。

片中的每一個人都那麼奮力要證明自己,在無足輕重的存在中掙扎,在陷落的泥淖裡平衡。但無論是在戰場上犧牲的士兵,被處決的戰俘,女巫預言的屍體。對人們來說,都只是面目全非的爛肉,倒臥在地上,飄盪在河上,只為了給旁觀者提供娛樂的感官刺激,為街坊鄰里的下一回碎嘴供應談笑的樂趣,或為某人職業上的報酬和成就。

沒有真正的風平浪靜,從來沒有。生命體有自我毀滅的機制,那些我們嚮往已久,也曾經擁有的美好,總是親手在自己手裡終結。

人們實際上並不願意,即便他們嘴上說著,渴望和平、美好和善意,但那些太過緩不濟急,敵不過血液裡競爭、對立、執念和惡意的瞬間魅力。像是一道詛咒,隱隱飄在空中,揮之不去如霧霾,你甚至不明所以,就被壟罩在其間,只能接受這顆裝置在每個人體內的計時器,在定點上自燃。好像《鬥陣俱樂部》裡那一次又一次暢快淋漓的鼻青臉腫,吸引無數人死心踏地的成為信徒。因為只有在燃燒的瞬間,被撕裂的痛感才能提醒自己還有實質的重量,不是空有軀殼的皮囊。然後人們才有動力和目標繼續前進,帶著自造的矛盾,充滿幹勁的歡慶新的一天離死亡又更近一些。

作為灰暗影像裡唯一的一抹亮光,詩凡還是離開了伊尼舍林。她覺得外面的世界或許會更好,戰爭已經平息了,那裡似乎沒有小島上的空虛、無謂、自私和刻薄,她留了一張空床,邀請派瑞與她同住。但這次,派瑞似乎比聰明的姊姊看得更清醒,在經歷這麼多事情之後,他知道戰爭還會再起,在未來的某一天,某個時刻。那或許不是壞事。對康姆的憤怒,讓他的人生沒有哪個時候,比此刻更清楚自己的方向,他終於不再繞著誰公轉。派瑞把牲口都帶進了家門,此後這就是他的依歸。

《伊尼舍林的女妖》在導演馬丁‧麥多納口碑極高的前作《意外》之後,依舊維持了高水準。馬丁同時是本片的編劇,他總能把看似微小的事件寫出宏大的格局,他鏡頭下的每個人物,無論主角配角都有立體豐滿的人物性格,讓我們無法憑著直觀套入對錯和喜好,反而能在每個角色身上都看見部分的自己。是一部用一點黑色幽默,一點詭譎,一點殘酷,飽含的詩意,來回應現實世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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