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 菊次郎的夏天和孤独

每年夏天，我都要看好几次《菊次郎的夏天》。大概由于久在城市生活，我的夏天已变成了一场对炎热的逃避站。把窗帘紧紧拉上，困守在阴影中，一旦打开空调，所谓夏天更是被消灭殆尽，难寻踪迹。

但在北野武这部《菊次郎的夏天》里，反而能找到我们记忆中遗失的夏日天空。

正男斜插在背包上的太阳花，叮铃铃响着的天使之铃，撑在头顶遮阳的荷叶，还有田野里绿意盎然的玉米，以及充满阳光味道的、海面吹来的夏风。

夏天就是这样，明明到处都热得让人想缩进地底，可一阵凉风吹过来，你又觉得这是最美的季节。

作为一部公路片，《菊》的每一个场景都和夏天那么近，离城市那么远。我们因此很快被包裹在那暖洋洋的蝉鸣中，在久石让轻快而明亮的音乐里，与菊次郎共度了这一段旅行。

没见过那么温柔的流氓

故事讲的是一个二愣子大叔菊次郎带着小男孩正男，去寻找早已改嫁的妈妈。

菊次郎是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整日里欺软怕硬，喜欢占小便宜，活脱脱一个无赖的样子。他受妻子的委托，带着邻居家的孩子正男出行，却把路费都在赌博中输了个光，最后只得徒步搭顺风车去东京。

他明明不是什么黑道，却在背后纹了吓人的纹身。分明不会游泳，却在泳池里头故作老手，结果最后要靠救援队把他从泳池中拉上来。为了搭上顺风车车，他还拿一个大钉子去扎行驶车辆的轮胎。被人拒绝乘坐车后，他竟然用石头把车窗砸了，

从通常的道德意义上来说，这人太坏了，坏到该送去日本法院进行全民公审，让全国人民都看看人可以卑劣猥琐到什么程度。

但他的卑劣又太不同寻常了，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在公交车站看见别人的便当，他竟然趁机用橙子换了过来，躲在车站后面偷偷往嘴里塞，结果摔了个狗吃屎。奇特的行为逻辑让人忍不住大笑，所做的坏事简直像小孩子抖机灵，这就使得整部影片多了几分喜剧色彩。

而就是这么一个猥琐又可笑的大叔，为一个孩子的愿望，踏上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寻母之路。

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找到妈妈之后。菊次郎靠着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终于来到了正男妈妈的家门前，却发现妈妈已经改嫁，组建了全新的家庭，过着正男永远无法插足的生活。

这时，菊次郎那带着三分流氓气质的温柔，逐渐展现了出来。为了安慰正男，菊次郎在路边抢了一个铃铛送给他，还说这个铃铛叫作“天使之铃”。

“这是妈妈留给你的，只要把天使之铃摇一摇，妈妈就会出现哦。”

当然，铃铛再也唤不回妈妈，但菊次郎的一句谎言，却能给小男孩心中带来一丝淡淡的慰藉，缓解他被遗弃的孤独感。

生活中，或许很多人都在期待着这样一只铃铛，却怎么也等不到。

正男虽然没找到妈妈，却找到了另一群朋友：好人先生，重磅先生和光头先生。

好人先生是个开着房车旅行全国的不知名作家，重磅先生和光头先生是没有正经职业的机车二人组。在菊次郎的带领下，四个被社会遗弃的边缘人，开始了一场肆意的玩闹。目的是为了让正男开心起来。

但实际上，“只是集合了一群无聊寂寞的大人，以小朋友为借口自己玩起来而已。”作为导演，北野武如此评价这一场游戏。

好人先生在月色中讲述了北斗七星的故事。小女孩为了救发烧的母亲，提着水斗走了好远去找水，在路上遇到了口渴的小狗，她把水喂给了小狗喝。这时，水斗变成了银色，升上了天空，成为了北斗七星。

这个故事是对整部电影的隐喻。自己缺少爱，却愿意将爱给别人，因而使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化作永恒星辰。菊次郎们就是那个善良的小女孩呀。

头顶澄澈的蓝天，游进清清的河水，他们在河滩地上露营，扮演成八爪鱼、外星人、印第安人，一起在北斗七星的照耀下玩“一二三，木头人”。

男孩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菊次郎也笑了，笑得很开心，他也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

我坐在屏幕前，同样笑了出来。心中又有一份淡淡的遗憾，总期待着，这个夏天能够永不完结。

“小孩子”菊次郎的孤独

在整部电影中，我们看见了一个崇尚暴力却内心温柔的菊次郎，看见了他对正男的善意和关照。而这一切都源于菊次郎的另一面——他自身的童年。

从菊次郎带着正男见妈妈那一幕，我们就可以看见菊次郎内心的隐秘之处。

菊次郎作为一个行事乖张的二愣子，按理说一到目的地，就会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敲门，说些不着四六的怪话。

什么你家房子可真大啊，要不要留我来住几天啊，带着正男这小子可麻烦了，你把路费给我结算一下吧。

但菊次郎走到门口时，却犹豫不前了。他拉着正男，看着对面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他不忍上前了。菊次郎本不该是如此有同理心的人，否则他不会在人家汽车行驶的路上放钉子，但他此刻却心疼起了正男。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菊次郎本人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痛苦，或是被母亲遗弃，或是和家庭决裂，总之并未经历过一个家庭完整的童年。因此他犹豫了

之后的故事也佐证了这一点。菊次郎在露营期间，去了一趟母亲所在的养老院。正当护士要领他探望坐在餐厅里的母亲时，他却只是隔着玻璃远远地望了一下，就转头离开了。

我们无法知道，菊次郎和自己的母亲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但菊次郎内心的隐痛，却通过那张沉默的脸确实地传达了出来。

于是我们再回到影片的开头，菊次郎的妻子摆出一副妈妈的样子，将三个吸烟的不良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菊次郎站在一旁，比出一个“耶”的手势，对着屏幕傻笑了起来。

在那一刻，菊次郎俨然就是一个沉浸在家庭幸福中的傻孩子。他终其一生，就是不断在寻找弥补童年缺失的方法。

于是他找了一个妈妈般的妻子，同时又同失去妈妈的孩子一块玩耍。

很多人说，这部电影温柔得自己要融化了，我却从中看见两个孩子的孤独。菊次郎这个大孩子，带着正男这个小孩子，携手走在缺失爱的人生里。

或许这就是《菊》的温柔之处。因为我们的人生都充满缺憾，我们的童年都满是伤痕，因而看见影片中的人们在治愈这份伤害时，我们觉得温柔。

但这也正是《菊》的孤独之处，因为它用一个美妙的夏天再次提醒了我们命运般的痛苦：

童年的遗憾就放在那里，没有天使之铃的轻响，也没有北斗七星的沐浴。换言之，我们从未得到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