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讀.書香
一讀.書香

讀書,寫字,手作,養毛也養人。

細小的,藍色的牙──祖師奶奶的恐怖故事

誰能總是幻化成你所想要的樣子呢?誰又擁有著百變的面容?所有勾引書生的女鬼皆美艷無雙:你慾望什麼,我就是什麼。愫細是老安白登的救贖,一個陰濕悶熱的異邦人小城裡的寶藏,受詛咒的那種。

 

張愛玲寫起香港,總有種煙迷霧鎖的溼。從第一爐香的薇龍在早晨重重霧氣中發現喬琪喬與睨兒的偷情,到第二爐香裡的羅傑安白登先生死前「熱氣直衝上來,臉上全濕了」,同樣是海邊的城市,上海比香港彷彿乾燥一點。陰鬱的濕,總是不明朗的太陽,關於慾念,張愛玲寫的那樣深冷無望。

 

如同聊齋裡的落魄書生總渴望夜裡的美豔女鬼,張筆下的男人也多半帶著一種半推半就的,時勢所逼的慾望。在她筆下的香港故事裡,最有聊齋氣味的當屬第一爐香與第二爐香。第一爐香的少女薇龍耽溺在自織的網中,前途無亮。但比起第二爐香的羅傑安白登先生,薇龍下場也許還算好的。

 

不是所有的愛都通向承諾,也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能幸福快樂。羅傑安白登先生是一則聊齋書生的故事,只是最後書生成了女鬼的盤中飧。這是一則性的故事,也是人言可畏的故事。

 

從小說一開始,張愛玲便寫下這則傳說的氛圍:

 

  ……我正在圖書館裡閱讀馬卡德奈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檯,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點冷香的書卷氣……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和諧。

 

這是一則傳說,一則她人來報的八卦,一則異人(外國人)來到異地的故事,古老的東方氣氛裡闖進的冒失外國人,簡直如同史蒂芬金總是不小心迷路踏足小鎮的外地人,一切從這裡開始。讀者開始看見那樂呵呵的羅傑安白登先生,一個英國單身漢,四十歲的教授,還是男子宿舍的舍監。在克荔門婷的敘述裡,她先說了「在香港社交圈子傳的很厲害」,再對照黃心村教授的《緣起香港》中,尋找佛朗士那篇,可以想像香港的英國人圈子的確小,被困在溽熱悶濕的異國海島,大概沒有甚麼比她人的八卦更香豔刺激了。更何況這個八卦還緊扣著性變態一樣的細節,那真是,就算沒被困住,放在現代也依舊讓人血脈賁張。

 

但羅傑安白登先生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踏入的陷阱,他抱著花,想像自己即將娶到世界上最可愛的新娘,一個小了他可能有二十多歲,擁有驚人的美貌的女孩──愫細蜜秋兒。蜜秋兒一家全是女人,母親蜜秋兒太太帶著三個女兒,窮到無法帶三個女孩回英國,而愫細的大姊靡麗笙有過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丈夫是個變態),對於即將成為妹夫的羅傑安白登,在他的大喜之日,不僅垂淚以對,甚至還說出她婚姻裡的一個小細節:他說他愛我,卻不把我當人看。

 

如薇龍踏入的梁公館基本上是個深山老廟,蜜秋兒家也沒好到哪去,盤絲洞裡的蜘蛛精,在此刻拋出第一條絲。

 

如果安白登先生此時轉頭就跑,可能還有活路,但那樣也不會有故事了。在這篇小說中,張愛玲形容靡麗笙與愫細都有著「小而藍的牙齒」,但同時又有驚人的美貌。試問,什麼樣的女子極美,卻又有小藍牙齒?關於愫細的描述,更妖異的還有一段,是安白登先生的婚禮上,愫細披著白紗向他走來:

 

  裹著銀白色的紗,雲裡霧裡,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她和她的頭髮燃燒起來了……

 

非常美麗,也異常妖冶。誰能總是幻化成你所想要的樣子呢?誰又擁有著百變的面容?所有勾引書生的女鬼皆美艷無雙:你慾望什麼,我就是什麼。愫細是老安白登的救贖,一個陰濕悶熱的異邦人小城裡的寶藏,受詛咒的那種。

 

但沒有人會收手,直到他們的新婚之夜。安白登終於明白靡麗笙的先生根本不是什麼禽獸,也終於明白少女愫細是他的詛咒。一切都明白的太晚,在殖民者的小圈圈裡,上流社會擁有的無非也只剩名譽。一個中年的單身漢,靠名譽過活,幻滅的不僅是他美好的慾望,更包括他的地位。

 

有趣的是,安白登最後的下場,與真實的女人有關。

在故事將近結尾處,安白登先生去參加一場宴會,當中一位已婚的夫人聽過他的事件,意欲挑逗他,想測試看看這男子是否如傳說一般禽獸,可是那些傳說不過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驚嚇過後的詞語,安白登先生根本上的確是個潔身自好的男人。他不喜歡那豐滿的女子,就連她的手拂來,他知曉後也連忙撇開。

 

也是這位夫人將靡麗笙前夫的死訊,帶給安白登。讓他知道他幻夢中的美麗女子一家,逼死了一個,也還有一個。安白登知道,他就是那一個。

 

在這篇小說中,出現三次小藍牙齒的描述,一次是靡麗笙,一次是愫細,最後一次則在安白登先生的煤氣灶:

 

  ……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的隱去了,但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深為一兩吋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霎那,就『啪』的一炸,化為烏有。

 

美麗的女人都生著獠牙,那一圈小藍牙齒的意象讓我最早讀時,想起的是原民傳說裡的「陰牙人」。女人的陰道生著牙,閹割男人。張愛玲的小說裡,主動追求慾望的男人好像下場都沒有太好,當中數羅傑安白登為最。他的生命淹沒在美麗女人的藍色牙齒裡,淹沒在陰暗濕悶的異邦人之城裡,那是殖民者的傳奇,也是慾望落空的悲劇。

 

至於蜜秋兒太太一家?總還有別的。如紅白玫瑰裡的嬌蕊所說:這世上除了男人,總還有別的。也許如今在香港的高街,還可以看到美麗天真的愫細,與她那同樣美麗的姊姊靡麗笙,微笑的站在路邊,露出她們精緻的藍色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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