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讀.書香
一讀.書香

讀書,寫字,手作,養毛也養人。

那些無法再回來的,也許是......

謝謝蔗青的作品,因為這次的機會,才認識洪醒夫這位厲害的小說家。每次重新發現一點點台灣的過往時,都會感覺到自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卻對其一無所知,這也是一種失鄉的悲劇吧。


對甘蔗,我有一個不甚愉快的記憶。

那大概是我七歲,與巷子裡的孩子們在甘蔗田玩捉迷藏,偏偏那是即將採收甘蔗的秋天,老農夫大概驚我們這群猴囡仔又跑去田裡玩,在蔗與蔗之間綁了一條紅色的塑膠繩。我眼睛大眼界小,根本沒看到繩子,結結實實絆了一跤。


其實滿臉吃土還沒關係,討厭的是甘蔗葉非常割人,邊緣銳利也就算了,它還帶有細細的絨毛,割開的傷口裡插滿甘蔗毛,那感覺非常的「ㄒㄧ」。那時候我們形容那樣的傷口「就ㄒㄧ欸」,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會更好。用國語更加無法形容。

回到家那晚,我痛得嗚嗚哭,但大人不在家,我忘記是誰跟我說那絨毛要一根一根拔出來,不然傷口不會癒合。我只好倒一盆子燒水,用鑷子把毛一根一根拔出來。拔一根痛一下,眼淚掉一顆。從此對甘蔗葉邊緣有毛這件事印象深刻,看到有毛的植物全部退避三舍。


後來我離開家去外地念書,後來埔里地震,後來我再回到那條巷子裡,甘蔗田早已經消失,老農夫應該早就過世。甘蔗田剷平後我才發現,原來那裏可以看見山的邊緣。可是在以前的甘蔗田中央,起了一座好漂亮的樓房。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那個形容,但我到現在也仍不知道怎麼用國語說出那樣的感覺。

就ㄒㄧ欸。


後來,我不再回去了。

回去也沒有熟悉的景色了。


看到《有誰要到二林去》瞬間,彷彿回到還在念書的那幾年:坐車到台中火車站,一定有沒牌但路跑超熟的中年男子司機,一直重複著:「埔里喔去埔里喔,經過國姓去埔里喔」,裡面撈大學生的司機角色,熟悉的讓人一秒笑出來。就連那種說話的口氣,荒謬的以長輩自居,就算這樣買飲料時也還是會多買一瓶……是中部的孩子都會有這樣的記憶嗎?還是中部的中年男子們有這樣的氣質?


連那位不甘不願的離鄉男孩都像某些成長記憶中認識過的人:對中年男子的善意覺得厭煩,不知道怎麼回話又不打算陪笑,但又不能擺張臉,只好一直望著遠去的路。田還是田,山還是山,檳榔西施(現在還有這樣稱呼嗎?)的可愛也依舊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可是時代咻咻唰唰的移動著,所有的一切都在遠去。


時代的輪子轟轟輾來,把年輕人攆出家鄉,無法離開的則像一隻蚊子印一樣,鑲嵌在了家鄉的錦繡畫上,逐漸老去,黯淡消失。一開始看非常快樂的一部短片,看到最後,居然不能自制的哭了起來。


有誰要到二林去?少年向路上大聲喊著,大聲攬客,但他經過的每一處都沒有人,只有田,而那些田,很快也要變工廠了。

資本進來了,許許多多外地人也會來,但他們來了就走。中年男子很快變老,阿嬤與外勞還會坐多久的車呢?那位離鄉的少年,還會回家嗎?前段時間,剛好有機會騎摩托車,從嘉義到雲林一個村莊。一路上只要騎進村莊裡,便會看見充滿生活感的場景:陽光下晾曬被單,懶洋洋的狗兒佔據巷口,無人照料的花盛放得如火焰一樣,遍植黃花風鈴木的小道,初春開得滿是艷艷金黃。

可是村莊裡沒有人。

一進入村莊,彷彿看見某種末日電影裡的小鎮情景:一夕之間人類蒸發消失。只有在主要幹道上能見到人:騎輔助車的老人,騎單車的老人,走路的老人……消失的是年輕人。


我又想起這部短片的最後:車窗外的風景一片一片過去,少年的喊聲消失在風裡,沒有人要到二林去。



而《父親大人》,我卻不敢看第二次。

無論是蔗田,不聽人解釋就懲罰的老師(天啊這算集體創傷了吧),白鐵的書櫃(是否有段時間每個人家都有這種書櫃?),木質的書桌椅,白牆那一方小小的窗,木頭的窗櫺,鐵製的窗花……甚至可以想像那地板大概是磨石子地吧?那是不是某段時間內島嶼庶民建築的特色呢?算一算年齡,我大概是洪醒夫的孩子輩了,但有些印象,卻像是某種,類似鄉愁的記憶,緩緩浮現在腦海。


《封神演義》當中,李靖對待哪吒的方式其實相當無情。當他得知哪吒殺死龍王之子敖丙後,甚至並未幫自己的孩子說話,而是選擇立刻大義滅親。甚至連李夫人為思念哪吒,在翠華山下起廟祭拜,李靖都去砸毀了它。記得我小時候便覺得哪吒可憐,長大之後更感覺李靖這樣的父親討厭。外儒內法,某種統治階級的手段,在小說中明顯浮現。


可是戲台上布袋戲裡的李靖,抱住兒子的屍體,說的卻是:「今世我無法做你的父親,來世讓我做你的兒子」,同樣的片段,不同的語言,父子親情立刻有了明顯的輪廓。更溫柔,也更有人味。


也許因為父親過世得早,看到那段時,我幾乎沒辦法再看下去,一個人坐在早餐店裡用衛生紙摀著臉,好好哭了一頓。

有時我會想人為什麼要生孩子,這麼痛苦與悲傷的事情,為甚麼要不斷不斷的生呢?除了生物本能之外,我好像找不出一個理由。但有時候看到一些作品裡的片段,提醒著我家族的存續,並不只為了血脈延續,而是一種在大義之外,可能更接近理想的愛的物事。


忘了是誰說過的:「最終我們將在老去的自己臉上,看見父母的臉」。


最後的畫面靜止在父親抱著幼嫩的稚子,我想像父親再度成為兒子,那愛的意義,更清晰而明確。



我很喜歡這兩部短片的質感,不知道為何總讓我想起一些以前看過的歐洲電影。鏡頭下的那些,中部孩子可能都記得的檳榔攤或計程車,農田與招牌,那一切有一天都會改變,而我知道那一天來得又快又急。可是在影片裡一切都記錄了下來,就像過往的影像一樣。那些存在在電影裡面的影像:《大國民》、《兒子的大玩偶》、《悲情城市》、《一一》……那些過去的台灣。


謝謝蔗青的作品,因為這次的機會,才認識洪醒夫這位厲害的小說家。每次重新發現一點點台灣的過往時,都會感覺到自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卻對其一無所知,這也是一種失鄉的悲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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