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貞
張少貞

甚麼都由好奇而起,甚麼都慢過人,只懂寫字

華叔去世十年後讀其回憶錄《大江東去》,感慨更深。

華叔全名司徒華,香港歷史必定要有的名字。我知道很多人,尤其年輕人不認同他作風和對付政權之法。沒辦法,華叔曾歷戰亂,對中國的感情與在太平盛世成長的香港人,有根本分歧,視角不同。過去十年,香港經歷幾次歷史轉折,仍在進行中,此時看華叔的回憶錄,除了感慨,就是唏噓。我只因工作和華叔見過數面,敬重他的人格和操守。
書面「大江東去」四字是華叔書法。

香港歷史必定要有的名字:司徒華。

華叔全名司徒華,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出生,卒於二零一一年一月二日,差一點就滿八十歲,是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會)首任會長及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簡稱支聯會) 主席;他還有其他公職,包括立法局及立法會議員、市政局議員,民主黨黨鞭,惟教協和支聯會是他最重視的社會服務,也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建樹。

即使政見與華叔不同的人,包括一般市民、其他黨派人士和政府官員,絕大部分都會尊稱他「華叔」,不止因為其年紀,還因他的操守值得敬重:清廉、嚴謹、不徇私,他把自己的生命全貢獻予教育、社會和公務。他去世後至今,我沒見到有公眾人物能出其右,腐敗倒多的是,而且有增無減!

泛民中,華叔最熟悉中共——他經歷戰亂,目睹同胞被外國人欺凌,少時曾加入中共在港的灰色組織,渴望國家富強,嚮往為國作出貢獻,直至學友社遭奪權,令他心灰意冷;八九六四鎮壓屠城,使他與中共決裂。然而,長時期和中共人員來往,令他知己知彼,和中方交手時懂得如何周旋,較任何人警惕。他年事已高時患上肺癌,中方仍派資深醫師來港為他診斷,又願意安排他往大陸醫治,他都不為所動,慎防中共統戰。

自小愛看文史,華叔看事,不會只看一點,他早在八七年已斷言:

「回歸後,《基本法》實行一國兩制,是不可能真正實行,特區政府所有事情仍然會受北京控制。」

「假如中國不進步,香港不僅沒有民主,還會倒退。」

~《大江東去》第二百六十一頁

那時他率領「訪京民主對話團」去北京,對團友說要準備二十年在野,

「因為中共不明白甚麼叫在野,甚麼叫執政,我們要以在野姿態監察中共對香港的承諾。」

中国民運初期,北京大學生要求平等對話,反對官倒,華叔認為要求很低微,政府接納不困難,只會令中国進步(《大江東去》第二百九十三頁),可惜事與願違,結果是激烈得多的鎮壓,解放軍開槍殺死人,一名男子隻身擋坦克,歷歷在目……華叔無法接受政權屠殺人民,因此與中共決裂,至死堅持平反六四。(岔開一筆,我不明白「平反」的概念,在有法治的地方,被裁定有罪後上訴,那叫得值,一切有法律和證據為依據,平反是甚麼?那是政治評價,而且由最高權位的人說了算。)

有戰略思維的華叔於二零零九年哈佛大學講座提出,二零二二年,六四有機會平反,因為鄧小平隔代欽點的胡錦濤卸任,同時未有像鄧小平那樣有權力和威望的人物可以繼續欽點最高領導層,屆時內部權力鬥爭必定激化,「或有一方利用『平反六四』來打擊對手,提高自己的聲望」。(《大江東去》第三百三十六頁)

舉行了三十年的香港紀念六四集會,不時遭批評「行禮如儀」,年輕人確與華叔有代渠,但華叔認為,

「平反六四,不僅還死難者一個公道,最根本的意義是,做錯事要認錯,承認鎮壓人民是錯誤,這樣才是走向民主開放的第一步。」

~《大江東去》第三百三十五頁

華叔料不到,有人決意永續執政,故在任內改規矩,嚴打異己;更出現宇宙大法挾壓香港,連紀念六四集會都用不同名堂禁止,派電爉燭遭各政府部門輪流「看顧」。深圳河以北的手法逐漸在深圳河以南使用。

前行政長官董建華曾三番四次勸華叔停止紀念六四,華叔告訴他,假如政府不准支聯會在維園集會,

「我就一個人拿著燭光坐在維園中,呼籲人們自動參加,到時看政府如何處理。所以,我從不擔心政府會用審批程式,來打壓我們。」

~《大江東去》第三百三十一頁

華叔高估了政權的守法精神,今年有市民一個人去維園以各自的方式悼念,均被警員截查或帶走

我在華叔晚年時期見過他,那時也覺得他有少許一言堂(或許根本其他人信服他的分析,故甘心遵從),但經過一四年雨傘運動,一九年反送中運動,二零年国安法,他投入最多心血創立的教協會和支聯會被逼解散,再讀《大江東去》,內心搐痛,有時淚水忍不住冒上來。十二年前他出殯當天,屬男兒家的朋友瞻仰遺容時眼淚直流,至今仍印像清晰。

教協旺角好望角大厦舊址,已售予醫療機構。以前極多會員到訪,每次總要排長龍等升降機。
教協是香港歷來最強大工會,在華叔去世十年後被逼結束,他的心血化為烏有。

雨傘運動中後期,我不時想,若華叔在生,會如何和政府周旋。他視中國為祖國,著眼於戰略利益,觀點很可能和學民思潮不一樣,老少碰撞,是經驗、智慧結合衝勁、科技,能成就更多,抑或泛民世代分歧更大?然而,一九年後,似更多年輕人紀念六四。

華叔承諾:

「我一定永遠與大家在風雨崎嶇的民主道路上前進!即使實現了普選,民主政制仍須鞏固發展,我也一定繼續與大家一起前進,直至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天。心臟停止跳動了,倘若有所謂在天之靈,也還是會與大家並肩攜手!

《大江東去》第二百九十一頁

華叔曾說,華叔打過美好的仗,我確希望他在天上好好休息,同時也希望,他在天之靈,與我們並肩攜手!

華叔自言在眾兄弟姊妹中,他能力平平,惹來父親嘆息(《大江東去》第二十六頁),到晚年歲月,他仍記得父親當天失望的表情,書中亦登出照片。排行第三的華叔,以父親為榜樣,父親去世後,年僅二十一歲就肩負養家重責,供養一家八口,其後為教育、為香港的貢獻,足以令司徒老先生告慰。

華叔曾說:「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我渴望早日能告訴你,功成了,當中有你。

此書由牛津出版社出版,網站說已售罄,在新香港,不知會否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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