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才是惡夢：米高漢尼卡 (Michael Haneke) 的「冰川三部曲」

若說看電影是發一場夢的經驗，那看驚慄片肯定是發惡夢。在這惡夢裡，有各式各樣恐怖的傢伙纏著你不放，是惡鬼、是怪獸、是殺人狂魔……就看誰命大，看誰跑得快！但今天，我像發了一場永不醒來的惡夢，因為醒來的世界才是最恐怖！

這是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用冰冷的鏡頭透視出來的生活世界。他在三齣「冰川三部曲」(Glaciation Trilogy)裡，不會像普通恐怖片用音效嚇人，幾乎沒有用配樂，最多是戲裡的電視機放出來的歌曲。

「冰川三部曲」分別是《第七大陸》(The Seventh Continent)、《班尼的錄像》(Benny's Video)和《71禍然率》(71 Fragments)，當中有兩齣是真人真事改篇，講的是一般都市家庭的生活，一家三、四口，父母雙職，衣食無憂。像「班尼的錄像」裡可以買影音器材讓兒子閒時消遣，或像「第七大陸」那一家的雪櫃常常塞滿食物，都是我們熟悉的生活。但漢尼卡卻要告訴你，這樣的生活潛伏著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要嚇人的邪惡力量。

有人說，大師級的導演，拍出來的電影很耐看，內容太豐富，一次看不完，要一看再看，還能發現新大陸。漢尼卡很接近那層次，電影看著看著，本來還等待著沉悶的定鏡和緩慢的情節推進會有甚麼突破，但一等再等，還是得忍耐著那斷裂(卻不跳躍)的剪接，還未知要鋪排到何時的細節，卻突然給你猛烈的一擊！你還未定下神來，他卻又已回復原來的冷靜和沉著，彷彿甚麼也沒發生過，生活如常。

漢尼卡高超的是，他不同的電影中那「爆發一刻」不一定在那觀眾按觀影慣性預期著的時間(通常在故事進展到四分三的時候)，卻總是在你無所預期的一刻出現---- 而那時才知道他安排的多個散碎的情節原來都是伏線。

但他不同《鬼眼》(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導演禮切．沙也馬蘭(Night Shyamalan)，公式地在片末一次過用flash back去告訴觀眾「啊！原來之前的細節都有意思的啊！」，而是當電影的節奏和內容回復到本來的樣子，教觀眾自然回想起之前的鋪排，才從一剎的感官震盪轉為幽幽的寒意。所以，當你重頭再看一遍，像換了一副透視眼鏡，見到危機早已四伏，才知道本以為悶悶無聊的地方實是驚心動魄。

但還未是最驚慄的！因為漢尼卡揭開那虛偽，搗碎那平靜而豐腴的表像，講的是都市人和中產生活中潛伏著的邪惡。當你看完電影，回到日常生活的時候，再看看那充滿天災人禍的電視新聞、那塞滿食物的雪櫃、繁滿而焦躁的人們，才發現恐怖就在現實生活裡！那「怪物」在我們這些都市人的心裡！

「冰川三部曲」是米高．漢尼卡早期導演作品，像一把解剖刀，冷冷地切開你的生活，讓你見到一個大毒瘤，卻殘忍地把傷口逢合，沒有提出醫治的方法。深度的限制或許讓這階段的他未能達至英瑪褒曼或塔可夫斯基的層次。

解辯者可以說他不提出解決辦法，是因為他見到現代都市人之絕望，沒有出路。但他也沒有挖掘到更深層的人性、罪性、慾望和靈魂等層次，只是用冷冷的語調告訴你「其實潛伏的病徵早已出現，但現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靈」，就此而矣。

幸而在漢尼卡較後期的《狼的時代》((Time of Wolf)和《偷拍》(Cache)，他對複雜人性的探究，以及歷史和人心的千絲萬縷，比起早期的純綷「宣佈死訊」進步不少，更耐看，更需要再三思索。但作為入門，最好還是從寒意襲人的「冰川三部曲」開始。